第一章 寒院深锁
暮春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黏腻,淅淅沥沥打在雕花窗棂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江鸣夏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潮意。
她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身上裹着件月白夹袄,指尖却依旧冰凉。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晃眼,可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却像是蒙了层磨砂的玻璃,什么都看不清,只映得出自己苍白的脸。
“夫人,该喝药了。”侍女青禾端着青瓷药碗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
江鸣夏没应声,也没动。自那封信从西域传回来,她便常常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青禾把药碗搁在案几上,看着碗沿氤氲的白气渐渐散了,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先生在院里站了许久了。”
江鸣夏的睫毛颤了颤,却依旧没回头。
院门口的石阶上,果然立着个玄色身影。那人穿着件素面锦袍,墨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身形挺拔如竹,只是眉宇间总带着几分茫然,像是迷路的孩童,望着这方小小的庭院,也望着窗边那个始终不肯看他一眼的女子。
他是林逾,三周前从楼梯摔倒时伤了头,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谁,为何会出现在那荒山野岭,都一无所知。
可江鸣夏记得。
如今这张脸,褪去了往日的阴鸷刻薄,添了几分纯粹的困惑,可江鸣夏看着,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沉。
林逾终究还是走进来了。他的脚步声很轻,停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上,迟疑着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生涩:“你……不舒服吗?”
江鸣夏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没有看他,声音轻得像风:“出去。”
林逾没动。这些日子,他听了太多次这样的话,从最初的愕然,到后来的无奈,再到如今,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执拗。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的悲伤,和自己有关。尽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每次看到她眼底的空洞,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隐隐作痛。
“雨停了。”他笨拙地找着话题,目光望向窗外,“青禾说,你以前喜欢去后院的暖房看花。”
江鸣夏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曾如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荒原。她看着林逾,一字一句道:“林逾,你听不懂人话吗?”
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淬了冰的寒意。林逾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的茫然更甚。他知道自己叫林逾,是下人告诉他的,可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发疼。
“我……”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想问问她,他们以前认识吗?是仇人,还是……别的什么?可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江鸣夏别开脸,重新望向窗外。雨确实停了,天边透出一抹惨淡的光,照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泛着冷光。她想起墨柒月临走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他站在廊下,笑着对她说:“鸣夏,等我从西域回来,就请陛下赐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那时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他眼里的笑意比春日的繁花还要盛。
可如今,那笑意连同那个人,都化作了西域戈壁上的一抔黄土。
林逾看着她骤然泛红的眼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半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到底在伤心什么?告诉我,或许……或许我能帮你。”
江鸣夏猛地转过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林逾,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冷的笑:“帮我?林逾,你凭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悲愤:“我丈夫死了!被西域的强盗杀了!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丈夫”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逾的心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着江鸣夏泪流满面的样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漫天黄沙,染血的长剑,还有一个模糊的、温柔的笑容。
那些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阵尖锐的头痛。他捂着额头,脸色苍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丈夫……是墨柒月?”
江鸣夏的眉头猛地蹙起,像是被刺痛了一般。
就是这个表情。林逾瞬间明白了。他见过这个表情,在他偶尔翻看府中旧物时,看到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女子的眉尖也是这样蹙着,眼底却藏着温柔。那时他问下人画中是谁,下人支支吾吾,只说是先生以前的故人。
原来,是墨柒月。
那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可任凭他怎么想,脑子里都只有一片空白。
“我知道了。”林逾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他看着江鸣夏通红的眼睛,心里那股莫名的疼痛愈发清晰,“你……节哀。”
江鸣夏别过脸,不再理他。窗外的风卷着潮湿的气息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飘动,看起来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林逾站在原地,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走到院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青禾正拿着帕子给江鸣夏拭泪,而她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第二章 疑云暗生
林逾回到自己的书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下人掌上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寒意,却照不亮他眼底的迷茫。
他坐在紫檀木书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的纹路。墨柒月……这个名字在他舌尖反复打转,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他唤来贴身侍从秦风,开门见山:“去查,墨柒月是谁,他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风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是。”
秦风跟着林逾多年,虽然后者失忆了,但他依旧忠心耿耿。只是他有些疑惑,先生以前从未在意过这些江湖琐事,更何况,墨柒月……他隐约记得,先生似乎并不喜欢这个人。
可看着林逾坚定的眼神,秦风终究还是没多问,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林逾一个人。他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江鸣夏说“我丈夫死了”时,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的悲伤如此在意。更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墨柒月的名字时,他的心里会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嫉妒,有愤怒,还有一丝……愧疚?
第二天一早,秦风就把查到的消息送了过来。
“先生,墨柒月是江南墨家人,世代经商,主要往来于中原与西域之间。三个月前,他带着一支商队前往西域,途经黑风岭时,遭遇了马匪。商队护卫尽数被杀,墨柒月本人……也下落不明,后来在山谷里找到了他的玉佩和一些血迹,西域官府便判定他已遇害。”秦风低着头,语气谨慎,“夫人收到的,就是官府发来的认亲信。”
林逾捏着那份卷宗,指尖微微用力。黑风岭的马匪他知道,那群人盘踞在西域边境多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有一点很奇怪——他们从不轻易杀人,尤其是像墨柒月这样的富商,往往会被掳去勒索赎金,很少有直接灭口的。
“卷宗里说,商队的货物呢?”林逾忽然问道。
“货物……都不见了。”秦风道,“官府推测是被马匪劫走了。”
林逾的眉头皱了起来。墨柒月的商队以丝绸和茶叶为主,那些东西价值不菲,马匪抢走货物情有可原,可若是为了货物,更不该杀了墨柒月。留着他,才能榨取更多的钱财。
这里面,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他放下卷宗,起身走到窗边。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江鸣夏那双死寂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秦风,备车。”
“先生要去哪里?”
“去江夫人那里。”
林逾再次出现在江鸣夏的院子里时,她正在廊下喂鱼。青石板上还带着雨后的湿意,她赤着脚,鞋摆在旁边的石阶上,脚趾蜷缩着,像是怕冷。
听到脚步声,她连头都没抬,只是把手里的鱼食往池塘里撒了撒,红鲤争相抢食,搅碎了一池静水。
“夫人。”林逾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比往日温和了些,“关于墨柒月的死,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