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空寂

墨柒月推开窗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春风撞得叮当响。他扶着窗棂站稳，指尖触到冰凉的木框，忽然想起去年此时，江鸣夏也是这样站着，笑着说这铃声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寺里的钟声。

那时他刚从一场缠绵病榻的恶疾中挣脱，药气还萦绕在衣袂间，却总在夜深时惊醒。身侧的被褥早已凉透，铜镜里映出的人影日渐消瘦，唯有发间那支缠枝银簪，还留着她最后梳理时的温度。

他终是递了辞呈。尚书府的同僚只当他病后需静养，却不知那些案牍上的朱砂批注，每一笔都能让他想起她研墨时的侧脸。他跨上那匹老马时，行囊里只装了两件换洗衣物，还有半块她亲手做的、早已硬了的桂花糕。

第一站是东海之滨。

去年秋汛时，他们曾在这里赁了间渔舍。江鸣夏总爱披着他的旧蓑衣，蹲在滩涂上捡贝壳，潮水漫过她的布鞋，她也只顾着举着枚月牙形的白贝朝他喊：“柒月你看，像不像你案头的镇纸？”

如今滩涂依旧，腥咸的海风卷着细沙扑在脸上，却再没有那个红裙身影在浪里奔跑。墨柒月坐在礁石上，看落日把海水染成熔金。他记得她曾说，海水最是无情，涨潮时什么都带得来，退潮时又什么都留不住。那时他还笑她多愁，此刻才懂，有些离去，原是早有预兆。

他在渔舍住了三月，每日听潮起潮落。直到某天清晨，他发现窗台上多了只海鸟，正啄食他搁在那里的桂花糕碎屑。他忽然想起，她走的前一夜，也是这样一个有雾的清晨，她只说去买些陈皮，却再也没回来，只留下一封字迹潦草的信，说“君当保重，勿念”。

离开海边时，他把那半块桂花糕抛进了浪里。

再往南行，便是雁荡山。

他们曾在那里躲过一场暴雨。山神庙的香案下，她缩在他怀里，听着外面雷鸣，却轻声数他衣襟上绣的墨竹：“一、二、三……柒月，你看这竹节，倒像是我们熬过的那些日子。”

山路崎岖，他的病腿走得吃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他不敢停，怕一停下，那些关于药石的记忆就会翻涌上来——她咳得直不起腰时强装的笑脸，药渣在瓦罐里沉淀出的青黑色，还有她偷偷藏起的、染了血的绢帕。

山顶的积雪尚未化尽，寒风吹得经幡猎猎作响。墨柒月跪在山神庙前，香炉里的香灰冷透了。他摸着香案下那道刻痕，是去年她用发簪划下的，说要等明年再来，看看这痕会不会被香客磨平。

“鸣夏，”他对着空荡的神龛低语，声音被风撕成碎片，“你说过，山高水长，总会再见的。”

下山时，他在溪边洗了把脸。水中倒影鬓角已见霜色，他忽然想起她曾笑他少年白头，说要为他寻些乌发的方子。可如今，连让他白头的人，都不在了。

他不知还要走多久，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背着行囊，在他们曾走过的路上慢慢行着。春日的桃花落了满身，他想起她折花时被刺扎到的指尖；夏夜的流萤绕着他飞，他记得她追着萤火跑，裙角扫过草叶的沙沙声。

路过江南小镇时，他在一家药铺前驻足。药童正把晒干的陈皮搬到门板上晾晒，那熟悉的苦香漫过来，他忽然捂住胸口，弯下了腰。

原来有些思念，早已入了骨，成了比旧疾更难医的沉疴。

他抬起头，看见巷口的桃花开得正好，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她鬓边簪的那朵。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笑着朝他走来，说一句：“柒月，我们回家吧。”

山长水远，他还在走。只是山海依旧，再无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