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正房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宋钦昭的病势缠绵反复,太医开的药一碗碗灌下去,却似泥牛入海,不见起色。她终日恹恹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里日渐萧瑟的秋景,眼神空洞。沈屹那道“禁足”的命令,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也成了整个定远侯府心照不宣的笑柄。下人们往来行走,脚步都刻意放得又轻又快,眼神躲闪,生怕沾染上这位失宠主母的晦气
直到这日午后,那令人厌恶的死寂,被一阵刻意放柔的脚步声打破
“姐姐可在屋里?”一个娇柔婉转,带着几分怯生生意味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
锦书正在给宋钦昭喂药,闻声手猛地一抖,药汁险些洒出来。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紧张地看向宋钦昭
宋钦昭原本空洞的眼神,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比病中的虚弱更甚。她认得这个声音!陇西流言里,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名字的主人——柳轻烟!
她……她竟敢来?!
门帘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掀起。柳轻烟穿着一身崭新的、极其柔和的藕荷色云锦襦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衬得她越发纤细袅娜。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纱褙子,行动间如弱柳扶风。她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更添几分我见犹怜。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此刻带着恰到好处的苍白和一丝惶恐不安,一双剪水秋瞳怯生生地望进来,落在宋钦昭身上时,立刻盈满了水光
“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扶着丫鬟的手,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她的小腹依旧平坦,但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护在上面,姿态十足十
宋钦昭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看着这个被沈屹捧在手心、怀着他骨肉、夺走她夫君所有关注的女人,堂而皇之地踏入她的寝居,那一声声“姐姐”,如同最恶毒的嘲讽,狠狠扎在她心上!她张了张嘴,想厉声呵斥她出去,想撕碎她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具!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身体因愤怒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
“柳姨娘,”锦书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和愤怒,挡在宋钦昭榻前,语气生硬,“夫人病体未愈,需要静养。侯爷也吩咐过,姨娘胎气不稳,不宜走动惊扰。姨娘还是请回吧。”她特意加重了“侯爷吩咐”几个字。
柳轻烟像是被锦书的语气吓到了,眼圈瞬间更红,泪水欲落不落,越发显得可怜。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目光越过锦书,哀哀切切地看向宋钦昭,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姐姐……轻烟知道不该来打扰姐姐静养……可是……可是轻烟心里实在不安,夜不能寐……那日听雪轩之事,虽非轻烟所愿,却终究是因轻烟而起,害得姐姐伤心病倒,更险些……险些损了御赐的宝物……”她说着,泪水终于滑落,沿着光洁的脸颊滚下,“侯爷震怒,迁怒于姐姐,轻烟心中……实在愧疚难当……”
她字字句句,看似在道歉,在自责,实则句句都在提醒宋钦昭那日的狼狈,提醒她沈屹是如何为了她柳轻烟而“震怒”、“迁怒”!那“御赐宝物”几个字,更是如同毒刺,直指宋钦昭烧嫁衣的“大逆不道”!
宋钦昭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没有当场呕出血来。她看着柳轻烟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恨意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所以……轻烟今日斗胆前来,”柳轻烟用手帕拭了拭泪,往前挪了一小步,姿态放得极低,“一是向姐姐请罪,恳请姐姐原谅轻烟无心之失……二是……”她顿了顿,抬起泪眼,目光扫过宋钦昭头上那顶残破的金冠,又落到宋钦昭苍白憔悴的脸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和轻蔑,声音却越发哀婉,“二是想替姐姐……向侯爷求求情。姐姐毕竟是正室夫人,侯爷那般……那般对待姐姐,禁足正院,实在……于礼不合,也折损了姐姐的体面……轻烟看着,心中实在不忍……” 她说着,又用手护了护小腹,仿佛提及“禁足”二字都让她替宋钦昭感到无比屈辱和难过。
“替我求情?”宋钦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悲凉。她看着柳轻烟,看着她那副悲天悯人、仿佛救世主般的姿态,只觉得荒谬绝伦!是她夺走了她的丈夫,是她间接导致了自己被禁足!现在,她竟要“替”自己去向那个男人求情?!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宋钦昭摇摇欲坠的理智。她猛地抬手,想指向这个虚伪恶毒的女人,让她滚出去!可连日来的病弱和心伤早已掏空了她的力气,手臂抬起一半,便虚软地垂落,只带倒了榻边小几上放着的一个白瓷药碗。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那精致的白瓷药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也溅湿了柳轻烟那崭新的藕荷色裙摆下摆。
寝居内瞬间死寂!
柳轻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呆呆地看着自己裙摆上的污渍,随即,她脸上那哀婉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恐所取代!她猛地捂住小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啊——!我的肚子!” 身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柳枝,软软地向后倒去!
“姨娘!”她带来的丫鬟惊叫一声,慌忙扑上去搀扶。
变故只在一瞬间!
就在柳轻烟倒下的同时,寝居的门帘被一股大力猛地掀开,带起一阵冷风!
沈屹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战场归来的煞气和此刻滔天的怒火,如同煞神般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刚下朝回来,一身玄色蟒袍还未换下,更显威仪森冷。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过满地狼藉的药汁碎瓷,扫过柳轻烟倒在丫鬟怀里、捂着肚子痛苦呻吟、裙摆染污的狼狈模样,最后,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钉在了软榻上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宋钦昭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失望、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滔天怒意!
“宋钦昭!”沈屹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雷霆之怒,震得整个寝居都在嗡嗡作响,“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几步跨到柳轻烟身边,一把推开碍事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将柳轻烟打横抱起,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当他低头看向怀中人那痛苦的小脸时,眼中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侯爷……不关姐姐的事……是轻烟自己……不小心……”柳轻烟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泪水涟涟,断断续续地为宋钦昭“辩解”着,却字字句句都坐实了宋钦昭的“恶行”。
沈屹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抱着柳轻烟,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宋钦昭,那目光里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冻僵。
“本侯念你病中,让你静养反省!你却变本加厉,连一个怀着身孕、好心来看你的弱女子都容不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千钧的威压和鄙夷,“在本侯眼皮底下就敢如此恶毒行径!宋钦昭,你的心肠,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歹毒”二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宋钦昭的心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里腥甜翻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想解释,想说是柳轻烟自己撞上来的!可看着沈屹那冰冷刺骨、充满厌恶的眼神,看着他怀中柳轻烟那无声胜有声的控诉,所有的解释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片绝望的呜咽。巨大的委屈和心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传府医!”沈屹不再看她,抱着柳轻烟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他抱着柳轻烟,大步流星地就要离开,那姿态,仿佛抱着稀世珍宝,唯恐被这屋里的“毒妇”再沾染分毫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榻边地上,那堆碎裂的白瓷片旁,一只同样摔落、磕破了一个小口的旧白瓷杯
那是……
沈屹的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刚认识宋钦昭不久,有次在外随手买的一对极其普通的白瓷杯。他留了一只,另一只……好像随手给了当时眼巴巴看着他的宋钦昭。他早已忘了这事,更不记得她竟一直留着,还用着……甚至在这种时候,还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绪,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在他冰冷坚硬的心湖里,荡开了一星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那涟漪转瞬即逝,立刻被怀中柳轻烟痛苦的呻吟和裙摆上刺目的药渍所覆盖
他不再停留,抱着柳轻烟,决绝地跨出了这间让他怒火中烧的寝居
寝居内,只剩下满地狼藉,刺鼻的药味,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宋钦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软榻上,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双眼,失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沈屹最后那“歹毒”的斥骂,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将他曾给过她的、那点可怜的温情,彻底碾得粉碎
锦书看着夫人心如死灰的模样,再看看地上那堆碎瓷片中,那只被夫人一直小心珍藏、如今也磕破了口的旧瓷杯,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痛哭出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榻边,紧紧抓住宋钦昭冰凉的手,哭喊道:“夫人!夫人您看看锦书啊!不是您的错!不是啊!是那个贱人!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侯爷他……他瞎了眼啊夫人!”
宋钦昭的手,冰凉僵硬,任由锦书握着,没有一丝反应。她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从门口移开,最终落在了地上那堆碎瓷片上。那只磕破了口的旧瓷杯,在一堆新摔碎的瓷片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可怜
鬼使神差地,她挣脱了锦书的手,挣扎着,虚弱地从软榻上滑下来,踉跄着扑到那堆碎瓷片前
“夫人小心!”锦书惊呼
宋钦昭却置若罔闻。她跪在冰冷的地上,不顾那些尖锐的碎片可能会划破她的手指和衣裙。她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定了那只磕破口的旧瓷杯。她伸出颤抖的、毫无血色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从一堆尖锐的碎片中,将它捡了起来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杯壁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着她的嘴
她紧紧地将这只残破的旧杯子攥在手里,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杯壁坚硬的棱角硌着她柔嫩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楚,却奇异地让她麻木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活着的知觉
她低着头,额上歪斜的残破金冠垂下一缕流苏,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着破旧瓷杯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紧握的杯子上,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地碎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