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

锦书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在漏雨的破屋里低低回荡，与窗外呜咽的风声纠缠不清，是静心阁里唯一的声响。宋钦昭闭着眼，意识在那片冰冷无边的黑暗里沉浮。脚踝处那锥心刺骨的剧痛，肺腑深处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的灼烧与闷窒，似乎都成了遥远而麻木的背景音。唯有锦书砸落在她枯瘦手背上的滚烫泪水，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着她早已麻木的心尖。

也好。

这样死了……

他总该……

清净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慰藉，又如同最深的诅咒，缠绕着她最后残存的神智。

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寂静和永恒的寒冷。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虚无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腥气，毫无预兆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气味……带着铁锈般的腥，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腐败花朵般的甜腻。

肺腑深处，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灼热与翻腾，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缕腥甜的气息彻底引燃！一股滚烫的、带着强大冲力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疯狂地涌上喉咙！

“呃……噗——！”

宋钦昭的身体在昏迷中猛地向上弓起！一口粘稠的、暗红发黑、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浓血，混着破碎的、带着泡沫的痰涎，从她紧咬的齿关和干裂的唇缝间狂喷而出！

“夫人——！！！”锦书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刺破屋顶！她惊恐地看着那大片的、散发着浓重腥气的暗红污血溅满了夫人蜡黄灰败的下颌、脖颈，浸透了本就污糟的衣襟！那血的颜色，那粘稠的程度，如同来自地狱的污秽！

宋钦昭的身体在喷出这口污血后，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支撑，重重地砸回冰冷的炕褥上。那声压抑的闷响，敲碎了锦书最后一丝理智！

“来人啊！救命！救救夫人！夫人吐血了！！”锦书像疯了一样扑向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那扇厚重腐朽的木门，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杜鹃啼血，“侯爷！求您开恩！救救夫人吧！她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凄厉的哭喊和拍门声在死寂的雨夜中传出很远，惊动了外院巡夜的侍卫

主院书房的灯烛燃到了尽头，烛泪堆积，烛火摇曳不定，在沈屹冷峻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他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京畿卫戍调动的奏折，搁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酸胀的眉心。陇西军粮转运的难题依旧沉甸甸压在心头，但初步的部署已定，只待明日朝议。

就在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准备啜饮一口时——

“侯爷！侯爷！”沈忠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静心阁……静心阁那边出事了！锦书那丫头疯了似的拍门哭喊，说……说夫人……夫人大口吐血，怕……怕是不好了！”

“啪嗒！”

沈屹手中的青瓷茶盏脱手坠落，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冰凉的茶水混着茶叶溅湿了他玄色的袍角和军靴。

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吐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惊愕？脑海里瞬间闪过除夕夜土炕上那片刺目的猩红，还有方才静心阁外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药味和死寂！

“是！侍卫来报，锦书哭喊得不成样子，说夫人吐了……吐了黑血！”沈忠的声音带着恐惧。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屹脚底窜遍全身！黑血？！那不是寻常的呕血！那是……脏腑败坏、生机断绝的征兆！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理智！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沈忠，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书房！墨狐大氅被他遗忘在衣架上，只穿着单薄的玄色锦袍，一头扎进了冰冷潮湿的春夜！

“侯爷！披风！”沈忠抓起大氅，慌忙追了上去。

沈屹的步伐快得惊人，带着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狠厉！深夜的侯府，巡夜的侍卫和匆忙避让的仆役只看到一道玄色的、裹挟着凛冽寒风的影子疾掠而过，朝着西苑最偏僻的角落狂奔而去！夜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心头那莫名升腾起的、混杂着惊怒、烦躁和一丝……被那“黑血”二字狠狠刺中的恐慌！

快！

再快一点！

那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疯狂叫嚣！仿佛只要慢一步，就会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彻底消逝！

他冲过荒僻的小径，浓烈的药味再次扑面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烈、更刺鼻，混合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静心阁那扇斑驳的院门大敞着，里面透出微弱摇曳的烛光，锦书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魔音穿脑！

沈屹的脚步在院门口猛地顿住！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破败的屋内，烛光昏暗。锦书跪在冰冷的地上，抱着宋钦昭的上半身，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而宋钦昭……那个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无力地靠在锦书怀里，头微微后仰着。她的下巴、脖颈、前襟……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粘稠暗红的污血！那血的颜色深沉得发黑，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她的脸上毫无人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微微张开，残留着暗红的血沫。那双曾经盛满秋水的眸子，此刻无力地半阖着，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瞳孔涣散，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那极其微弱、带着浑浊水泡音的喘息，证明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夫……夫人……您撑住……侯爷来了！侯爷来看您了！”锦书看到门口那高大的身影，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哭喊得更加凄厉。

沈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强烈视觉冲击和浓重血腥气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接近死亡边缘的惨状！那大片的污血，那灰败的脸色，那涣散无光的瞳孔……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那堵名为“厌弃”和“麻烦”的冰冷高墙！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炕边，高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宋钦昭！”他脱口而出，声音沙哑紧绷，带着一种命令式的急切，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你……”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宋钦昭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那涣散无光的眸子，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最终极其吃力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沈屹那张写满了惊怒、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的脸上

四目相对

沈屹清晰地看到，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怨怼，没有恨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荒芜。那荒芜深处，是彻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然后，在那片死寂的荒芜中，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她的唇角，再次向上扯起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那笑容，苍白，空洞，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释然，和一种……无声的嘲弄。

仿佛在说：你终于……清净了。

沈屹的心，像是被那空洞的笑容狠狠刺了一刀！一股尖锐的、从未有过的刺痛瞬间传遍全身！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想要阻止那笑容里蕴含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决绝！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冷枯瘦的手腕时——

宋钦昭唇边那抹微弱的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瞬间凝固。

她半阖的眼眸，彻底地、无声地闭上了。

头无力地歪向锦书的臂弯。

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浑浊水泡音的喘息，也彻底断绝。

静心阁内，死寂降临。

只有锦书抱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枯瘦身体，发出了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哀嚎：

“夫人——！！！”

那声哀嚎，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撞在沈屹僵立的身躯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他看着锦书怀里那张灰败死寂的脸，看着她唇边凝固的、空洞解脱的笑意，再低头看看自己僵在半空、沾不到半分血迹的干净手指……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名为“失去”的实感，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锦书绝望的哭嚎，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