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狐大氅厚重的皮毛隔绝了夜露的微寒,却隔不断那从静心阁紧闭门扉后丝丝缕缕渗出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苦涩,沉郁,混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陈腐病气,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沈屹的鼻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肺腑。他站在几株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高大的身影在斑驳的月影里投下沉默的轮廓,目光沉沉地锁着那扇漆皮斑驳的院门。
里面死寂无声。
没有他预想中的、或凄厉或压抑的呻吟,甚至没有那日夜缠绕他军务思绪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坟墓般的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清晰地宣告着内里生命的衰微。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在无风的暗夜里,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微弱的、随时会湮灭的光和热。
沈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堵在胸口。他厌恶这气味,厌恶这死寂,更厌恶这死寂所代表的、那个被他亲手放逐至此、如今正被病痛和绝望缓慢吞噬的存在。这感觉如同粘稠的沼泽,拖拽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决断。
进去?
推开那扇门?
直面那张形销骨立、写满了痛苦和……或许还有怨恨的脸?
还是面对锦书那双必定盈满泪水、带着无声控诉的眼睛?
不。
军情如火,陇西粮道梗阻,数万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京畿卫戍的调动刻不容缓。他没有时间,更没有心力,耗费在这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后宅角落,耗费在一个……早已被他厌弃的女人身上。
沈屹紧抿的薄唇松开,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旋即被浓重的药味吞没。他下颌绷紧,如同刀削斧刻,眼底最后一丝因这死寂而泛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被更冷硬的漠然彻底覆盖。
他猛地转身!
墨狐大氅厚重的下摆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冷厉决绝的弧线,带起的夜风短暂地搅动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药味浊气。军靴踏在潮湿冰冷的青石小径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摇曳的破碎月影,朝着灯火通明、熏香暖融的主院书房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步伐沉稳,急促。
将那浓烈的药味、那死寂的院落、连同院落里正在无声消逝的一切,彻底地、无情地抛诸身后沉沉的黑暗。
仿佛身后只是一处无关紧要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废墟遗迹
……
痛……
无边无际的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踝那处被活生生碾碎的地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淹没了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那碎裂的骨茬间狠狠搅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未愈的沉疴,带来窒息般的灼痛和闷响。
宋钦昭在无边的痛楚深渊里沉沉浮浮。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和身下冰冷的褥子,黏腻地贴在骨头上。昏沉中,她似乎听到门轴极其细微的“吱呀”一声,仿佛被夜风吹动,又仿佛……有人曾在那门外驻足?
一股冰冷而熟悉的气息,夹杂着夜露的清寒和一丝……属于墨狐皮毛的、极其遥远而模糊的味道,似乎极其短暂地穿透了浓重的药味,拂过她滚烫的额角。
屹郎……?
是她的屹郎……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微尘,在她被剧痛和昏热彻底烧灼得混沌一片的意识里,漾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像溺水之人濒死前抓住的一根虚幻稻草。
剧痛再次如同巨浪般汹涌袭来!右腿脚踝处那被强行固定的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抽搐!她痛苦地呜咽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身下湿冷的褥子,指甲几乎要嵌进粗布里。
“呃啊……”破碎的呻吟从她干裂渗血的唇间溢出。
“夫人!夫人您醒了?别动!千万别动!”锦书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冰凉颤抖的手立刻覆上她滚烫的额头,“疼得厉害是不是?药……药效怕是过了……奴婢再去熬……”
宋钦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千斤重的眼皮。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在锦书那张布满泪痕、憔悴不堪的脸上。剧痛让她的视线都在颤抖。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气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锦书……”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用尽残存的力量,死死抓住锦书沾着药渍的袖口,仿佛那是她与人间最后的联系,眼窝深陷的眸子死死盯着锦书,里面燃起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的火光,“是……是将军……方才……来过吗?”
锦书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看着夫人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亮光,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碎成了齑粉!她顺着夫人希冀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线的破败门扉。
门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沉的夜色。
寂寥。冰冷。空无一人。
只有风,不知疲倦地穿过荒院,摇动着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低咽。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锦书。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哽咽。她不敢再看夫人那双眼睛,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宋钦昭紧抓着她袖口的手背上,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夫人……是风……是风吹门响……” 她哽咽着,几乎无法说完,“……只有风……”
“……”
是风……
只有风……
宋钦昭眼中的那点微光,在锦书破碎的哭腔和砸落手背的滚烫泪水中,如同被最后一滴水浇灭的烛芯,极其剧烈地、清晰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最后一丝卑微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妄念,被这残酷的真相碾得粉碎。
原来,终究是她的痴心妄想。
他怎么会来?
他早已厌弃了她。她的死活,她的痛苦,于他而言,不过是徒惹晦气的麻烦,是打扰他清净的聒噪。
也好。
宋钦昭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在深陷的眼窝下投下两弯绝望的阴影。蜡黄灰败的脸上,竟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那笑容,苍白,空洞,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被彻底碾碎后的……奇异解脱。
也好。
这样死了……
他总该……
清净了。
她不再试图挣扎,不再试图抓住什么。身体深处那锥心刺骨的剧痛,此刻仿佛也成了某种麻木的背景。她只是更深地、更深地陷入那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任由那来自脚踝的、来自肺腑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撕裂痛楚,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蚕食殆尽
锦书看着夫人唇边那抹苍白空洞的、如同解脱般的笑意,听着她渐渐微弱下去的、带着浑浊杂音的喘息,巨大的恐惧和悲恸终于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扑倒在冰冷的炕沿,紧紧握住宋钦昭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将脸埋进那枯瘦的掌心,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哭声在漏雨的破屋里回荡,与窗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静心阁里,属于宋钦昭生命的……最后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