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处那扇厚重的木门隔绝了走廊的喧嚣,却关不住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混合着淤泥腐败气息和消毒水味的独特“芬芳”。
这气味像一层粘稠的薄膜,糊在方圆和晓满的鼻腔和肺叶上。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冰冷,毫无温度地打在并排站着的两个“泥猴子”身上。田生已经被她班上的班主任匆匆领走,据说她家里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了校长那里,此刻政教处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股顽固的臭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晓满第一个动作。他没什么表情地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支笔。方圆则慢了几拍,她的指尖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半是湿衣服带来的刺骨寒意,一半是残留的惊悸和屈辱。她想起田生那狠狠踹来的一脚,想起身体失重砸进冰冷污水的瞬间,也想起……紧接着跳下来的那个身影,和他那句带着急切低吼的“别动!水里有玻璃!”
她下意识地侧头,飞快地瞥了晓满一眼。他半边侧脸对着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神。他的校服外套同样湿透了,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身上,裤腿上沾满了污泥
他握笔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那姿态,却透着一股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这满身的狼藉和即将到来的检讨,都与他无关。
方圆收回目光,心脏却像被那一眼看到的景象轻轻撞了一下。她抓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污水刺鼻的味道、泥泞的触感,还有……晓满跳下来时溅起的水花。
“沙沙……”
旁边传来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晓满已经开始写了。他的动作很稳,速度很快,没有丝毫停顿。
方圆忍不住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腕带动笔尖,行云流水。她忽然想起他那句惊鸿一瞥的“检讨”——“不该跳下去救狗”。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说不清是尴尬、感激,还是因为他这句刻薄话带来的刺痛。
他到底……怎么想的?
就在这时,晓满停下了笔。他把那张只写了一行字的纸往前推了推,推到桌沿,动作干脆利落。
方圆的心猛地一跳。她看清了。
依旧是那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不该跳下去救狗。”没有任何改变
方圆你就……写这个?”
方圆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你就……写这个?”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质问,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理清的、被归为“狗”的委屈
晓满终于侧过头,正眼看向她。他的眼睛很黑,像深潭,此刻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近乎冷酷。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沾着泥点的头发,还有湿漉漉、还在往下滴着污水的袖口,最后落回她带着困惑和一丝倔强的眼睛里。
不叫晓满不然?”
他反问,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方圆心湖上,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不叫晓满写我见义勇为?写我舍己为人?”
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又像是讽刺
不叫晓满老郑信么?
方圆被噎住了。是啊,老陈怎么会信?他们三个,在她眼里都是“泥猴子”,都是“破坏秩序”的麻烦精。晓满的“英雄行为”,只会被解读为同伙打架,或者更糟。
方圆那……那也不用……”
她嗫嚅着,目光落在那刺眼的“狗”字上,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凭什么她就是“狗”?虽然……虽然确实是她先挑衅但被踹下臭水沟的也是她啊!
不叫晓满事实而已
晓满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不叫晓满跳下去,是蠢。救你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还是用了那个字眼
不叫晓满……是错上加蠢
他的话像冰锥,刺得方圆浑身发冷。那股刚刚压下去的屈辱感又翻涌上来,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她猛地低下头,用力咬住下唇,不让眼眶里那点没出息的热意涌出来。她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纸张,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蠢?错上加蠢?所以,他后悔了?后悔跳下来救她这个“麻烦”?
郑装够了
门猛地被拉开,老郑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郑装检讨书写完了吗?!吵什么?!”
晓满直接把那张纸递了过去。
老郑皱着眉头接过来,只看了一眼,额角的青筋就突突跳了起来
郑装晓满!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叫‘不该跳下去救狗’?!你骂谁呢?!你给我解释清楚!
晓满站得笔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
不叫晓满陈述事实。跳下去是错误判断。至于对象……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扫了方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不叫晓满……行为不当,自取其辱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字字句句都像巴掌扇在方圆脸上。她感觉脸颊火辣辣的,比被污水溅到还难受。她猛地抬头,看向晓满的侧影,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受伤,还有一种被彻底看轻的难堪。
郑装你!
老陈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够呛,又看向方圆
郑装你的呢?!
方圆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翻腾的情绪,把自己那张只写了“检讨书”三个字的纸也递了过去。 老陈看着两张加起来没超过二十个字的“检讨”,太阳穴突突直跳
郑装反了!都反了!
他咆哮着
郑装滚!都给我滚去洗干净!放学之前,把重写的、深刻反省的检讨书交到我桌上!要是还像这样……
他指着两人,手指气得发抖
郑装叫你们家长一起来听!一个都别想跑
郑装滚
出口像一道驱逐令。
晓满第一个转身,拉开沉重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湿透的裤腿在地板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泥痕,冷漠而决绝。
方圆站在原地,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她看着晓满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的双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知道是因为残留的臭水沟气味,还是晓满那句冰冷刺骨的“错上加蠢”。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疼痛压下翻涌的情绪和眼眶的酸涩,才迈开沉重冰冷的腿,一步一步,走出了政教处。
走廊的风吹过湿透的校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她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渣上。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方圆拧开冷水,将双手伸到冰凉的水流下,用力搓洗着指甲缝里的污泥。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头发凌乱结块,脸上泥痕交错,校服污秽不堪,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惶、愤怒和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她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她打了个激灵,也暂时浇灭了心头的混乱。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
方圆从镜子里看到来人,身体瞬间僵住。
是晓满。
他显然已经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脸和手,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少了几分之前的冷漠,多了几分水汽带来的……真实感?他手里拿着几张干净的、厚厚的纸巾。
他没有看方圆,径直走到她旁边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沉默地冲洗着自己手臂上最后一点顽固的泥印。水流声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圆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她垂下眼,假装专注地洗着自己手腕上的污迹,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
水流声停了。
方圆感觉到旁边的人没有立刻离开。她鼓起勇气,微微侧头。
晓满正看着她,手里拿着那叠纸巾。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纸巾递了过来,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方圆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纸巾,又抬眼看向他。
晓满的眼神依旧很黑,但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政教处里那种冰冷的审视和漠然,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也许是尴尬?也许是……一丝残留的、连他自己都没搞清楚的关切?他的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纸巾又往前递了递,示意她拿着。
方圆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干燥柔软的纸巾,也触碰到了晓满微凉的指尖。那一瞬间的接触极其短暂,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冰冷的隔膜。
她接过纸巾,低低地说了一声
方圆……谢谢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晓满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他所有的“不合时宜”。他转身,没有再看她,快步离开了洗手间,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方圆捏着手里干燥温暖的纸巾,站在原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依然狼狈、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的女孩。脸上残留的泥水混合着刚才泼上去的冷水,顺着脸颊滑落,像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拿起纸巾,轻轻擦拭着脸颊。纸巾吸走了冰冷的水渍和污痕,留下一点粗糙的暖意。 检讨书还没重写,老陈的威胁还在耳边,明天可能还要面对家长……麻烦依旧如山般沉重。 但此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再想起那个递来纸巾又迅速逃离的背影,心头那片冰冷厚重的淤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挣扎着冒出了头。 像一颗落在臭水沟旁的、不起眼的种子,被冰冷的淤泥覆盖,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窥见了一丝微弱的光。那光,来自一个同样沾满污泥、说着刻薄话、却递来了干燥纸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