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深圳,春风路。白日里尘土飞扬的喧嚣甫一落幕,夜的帷幕便被更为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接管。
巨大的灯牌闪烁着“卡拉OK”、“电子城”、“桑拿按摩”的字样,将街道映照得如同一条流淌着欲望与机遇的光河。
在这片浮华的背景中,一块不算起眼的蓝色招牌——“春晓医疗器械有限公司”——顽强地亮着,像一块沉静的礁石,在霓虹的潮汐中时隐时现。
招牌下,简陋的办公室兼实验室里,气氛却与窗外的喧腾截然相反,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桌上摊着一份盖着鲜红法院印章的《侵权诉讼通知书》和一份《专利无效宣告请求书》,纸张的边角被一只骨节分明、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按住。
“砰!”
第三个白瓷茶杯在墙角炸裂开来,碎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溅。肖春生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中燃烧着被背叛的怒火和深重的无力感。
他指着那份侵权书,声音嘶哑,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感:
肖春生“李上游!这个王八蛋!当年拿着我们样机图纸拍胸脯说‘包销路’!结果呢?转头就抢注了我们的核心专利!现在倒打一耙,告我们侵权!还要我们赔偿停产损失?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猛地将那份《专利无效宣告请求书》狠狠拍在桌子中央,正压在一台半米见方的金属仪器外壳上。
那仪器外壳被擦拭得锃亮,连接着复杂的线路和一台示波器,正是当年在协和医院复健室里初显神效、如今被命名为“春晓Ⅰ型神经肌肉电刺激复健仪”的样机。
肖春生“法院传票后天就到!专利复审委的答辩也只有一周时间!”
肖春生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震得仪器上的指示灯都晃了晃,
肖春生“李上游打通了多少关节?我们辛辛苦苦研发的东西,眼看就要变成别人的摇钱树!春晓……春晓还没真正站起来,就要被人掐死在摇篮里吗?”
愤怒过后,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浓密的黑发中,肩膀垮塌下去。
就在肖春生被怒火和绝望吞噬的时候,实验室角落的工作台前,佟晓梅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最后的焊接。
她穿着沾了松香和焊锡痕迹的蓝色工装,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放大镜。电烙铁尖端的红光在微暗的角落稳定地亮着,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松脂特有的焦香。
肖春生的咆哮和茶杯碎裂的声音似乎都被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手指稳定而精准,焊锡丝在烙铁尖下迅速熔化,一滴饱满的银色锡珠精准地落在电路板上一个微小的焊点上,将一根纤细的漆包线牢牢固定。
完成最后一处连接,她轻轻吹了吹焊点,然后小心翼翼地剪掉多余的线头。
直到这时,她才放下电烙铁,摘下放大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站起身。
她没有立刻去看桌上那份刺眼的传票,也没有出声安慰陷入暴怒的丈夫,而是径直走到被肖春生拍上文件的“春晓Ⅰ型”样机前。
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那份《专利无效宣告请求书》从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拿开,仿佛移开一块压在伤口上的巨石。
然后,她转向颓坐在椅子上的肖春生,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清晰地穿透了他沉重的喘息:
佟晓梅“春生,过来。”
肖春生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不解和尚未褪尽的戾气。
佟晓梅没有解释,只是蹲下身,指着样机内部一个刚刚被她焊接了新增线路的模块:
佟晓梅“蹲下,看这里。”
肖春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依言走到她身边,有些僵硬地蹲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蹲在冰冷的仪器前。
佟晓梅纤细的手指指向电路板上那个新焊接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集成块,然后沿着新布的线路,指向一个连接在面板上的、不起眼的红色按钮。
佟晓梅“记得南疆野战医院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肖春生记忆深处最沉痛的闸门,
佟晓梅“记得那些咬着木棍挺手术,牙都咬碎了的伤员吗?记得你信里说,缺麻醉剂,是比子弹还大的问题吗?”
肖春生浑身一震!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撕心裂肺的惨叫、自己写信时的心痛与无力感……瞬间如潮水般涌回脑海。他猛地看向佟晓梅,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
佟晓梅迎着他的目光,手指轻轻按在了那个红色的按钮上,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
佟晓梅“我从来就没忘记过!春生,我一直记得!”
话音未落,她用力按下了按钮!
“嘀——!”
一声短促而清晰的蜂鸣声骤然从仪器内部响起!与此同时,旁边示波器的屏幕上,原本代表基础复健电刺激的、平缓起伏的绿色波形线猛地一跳!
紧接着,波形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不再是单一的频率和幅度,而是以一种复杂却富有韵律的方式开始波动、叠加,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心跳图谱!波峰波谷交替的频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
肖春生“这是……”
肖春生紧紧盯着那跳动的绿光,屏住了呼吸。
佟晓梅“我把针灸镇痛的频率和波形,编进了程序!”
佟晓梅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指着示波器上那些复杂变化的波峰,
佟晓梅“你看!这是合谷穴的疏密波,这是足三里穴的持续波……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把临床验证最有效的镇痛穴位组合和对应的电信号参数都整合进来了!就集成在这个新加的芯片里!”
她的手指划过那个小小的黑色集成块,如同抚摸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佟晓梅“春晓Ⅰ型,不再仅仅是复健仪了!”
佟晓梅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肖春生,一字一句地说,
佟晓梅“它现在是—— ‘神经调控复合镇痛治疗仪’!李上游抢注的,只是最初级的单一功能复健专利!而我们这个,是全新的、具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专门针对中重度疼痛的复合治疗技术!
佟晓梅战场、术后、慢性疼痛……这才是我们真正想做的!这才是当年那个念头的答案!”
示波器屏幕上,那不断变化、充满生命韵律的绿色波光,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跳跃着,映亮了佟晓梅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也映亮了肖春生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
肖春生怔怔地看着那跳动的绿光,又看看身边妻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盛满了执着与智慧的眼睛。
南疆的硝烟、伤员的哀嚎、信中的誓言、复健室的汗水、眼前的侵权危机……
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交织、碰撞!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震撼、狂喜和一种穿透灵魂的理解与共鸣,如同汹涌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座由愤怒和绝望筑起的高墙!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握住了佟晓梅那只刚刚按下按钮、此刻还带着电烙铁余温的手!
两人的手,一只宽大粗糙,布满了创业艰辛和军旅留下的老茧;一只纤细却有力,沾着松香和焊锡的痕迹。此刻,它们紧紧交握在一起,覆盖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
示波器上那象征着新生的、充满韵律的绿色波光,清晰地映照着他们紧握的双手,光影在指缝间流淌、跳跃,像极了什刹海初春解冻时,冰层下涌动不息、充满希望的春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