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澜王朝,元启二十七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些。望川镇被鹅毛大雪埋了三日,屋顶的茅草垛成了蓬松的白蘑菇,青石板路被踩实又冻硬,走上去咯吱作响。铁匠铺的老陈头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块炭,火星子溅在冰冷的铁砧上,啪地一声碎成几点暗红,旋即被弥漫的白气吞没。
“小墨,去把西墙角那担炭搬来,这天儿,没炭火可熬不住。”老陈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搓着皲裂的手,哈出的白气在眼前聚成一团雾。
蹲在门槛边磨斧头的少年闻声抬起头。他叫沈墨,约莫十三四岁,身上穿着老陈头改小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雪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像被大雪覆盖的古井。他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斧头——那斧头刃口已被磨得发亮,映出他眉心间一道极淡的墨色痕迹,形似一滴泪痕,此刻正若有若无地泛着微光。
沈墨起身时,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他走到西墙角,那里堆着半人高的炭堆,边缘却有一块棱角分明的黑石半埋在雪里。石头约莫巴掌大小,通体墨黑,却在雪光下透着异样的温润,像是被人常年摩挲过。他记得这石头是三年前一个雨夜拾的,当时它滚落在山神庙的台阶下,石面上刻着两行模糊的字,像是被利器反复凿刻过,却总也磨不平。
“沈墨”
“苏清鸢”
这两个名字像生了根的刺,扎在沈墨心里。他曾问过老陈头,老陈头只眯着眼看了看,说是什么人随手刻的顽石,让他扔了。可沈墨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总觉得这石头与自己有着说不清的联系,尤其在阴雨天,揣着它的胸口会莫名发烫。
他弯下腰,想先把石头旁边的炭搬走,指尖刚触到石面,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腹传来。那石头竟像活物般吸住了他的手指,一股极淡的蓝光从石纹里渗出,顺着他指腹的薄茧钻进血脉。沈墨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那蓝光钻进身体的瞬间,仿佛唤醒了什么沉睡的东西,让他脑海里闪过几帧破碎的画面——
白衣女子站在雪地里,长发被风吹起,侧脸美得像冰雕,却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胸前一块碎成两半的玉佩上;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个身着龙袍的男人抱着一具渐渐冰冷的身体,那身体穿着绣着冰莲的嫁衣,腕间有一抹淡青色的纹路;
血色的月光下,一只巨大的墨色狐狸被长剑贯穿妖核,狐眼却望着持剑的白衣女子,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嘶——”沈墨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头蹲了下去。额角的墨色泪痕胎记突然灼痛起来,像是被烙铁烫过,眼前的破碎画面让他头痛欲裂。老陈头听见动静,拄着铁钳走过来:“怎么了?冻着了?”
“没……没事,陈伯。”沈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额上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悄悄把那块黑石揣进怀里,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可胸口却越来越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下蠢蠢欲动。
老陈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只是嘟囔着:“这鬼天气,怕是要把人冻透了。”
沈墨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搬起炭筐。怀里的黑石贴着心口,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它在微微震动,像是一颗沉睡了许久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个冬天,似乎和往年有些不一样了。
午后,雪终于停了。沈墨背着柴刀上山砍柴,望川江的支流已结了厚厚的冰层,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鸦叫。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怀里的黑石,石头冰凉,却让他莫名安心。
走到江湾处,他忽然听见上游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像是冰层断裂的声音。沈墨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江面冰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水花溅起数尺高,在灰白的天地间格外醒目。他皱起眉,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望川镇虽偏僻,却也有野兽出没,难道是江里的什么东西?
下一刻,他看见一道白影从碎冰中升起。
那是一个少女,身着一袭素白长裙,裙摆上似乎绣着细密的冰纹,在雪光下若隐若现。她悬停在江面三尺之上,长发未束,被江风吹得扬起,发间一支冰蓝色的发簪正滴着水,落在下方的冰面上,竟凝结成一朵栩栩如生的六角冰晶。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肤色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上走出来的人,可那眼神却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寒冰,扫过江面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沈墨看得呆住了。
这就是镇上老人们偶尔提起的“仙人”吗?他们说仙人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住在云雾缭绕的山上。可眼前的少女,美得不像凡人,却也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仿佛她脚下的不是冰封的江面,而是九天之上的云海。
就在沈墨怔愣之际,少女忽然蹙起眉,抬手捂住了腰侧。沈墨这才发现,她那身白衣的腰际,竟染上了一片刺目的红,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血花。她似乎受了伤,身形晃了晃,悬停的高度竟一点点下降,原本漠然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噗——”
少女猛地咳出一口血,血珠落在冰面上,瞬间冻成殷红的冰晶。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歪,从半空跌落,直直砸进江边长满芦苇的雪地里,惊起几只藏在芦苇丛中的麻雀。
“喂!”沈墨几乎是本能地喊了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对方是“仙人”,而他只是个凡人少年。可看着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芦苇丛中,他心里却莫名地揪紧了,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坠落了。
沈墨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开齐腰的芦苇,走了进去。雪很深,没过了他的小腿,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芦苇丛深处,少女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冰晶,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腰间插着一柄断了半截的玉剑,剑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苏”字,而她的右手腕上,竟有一道淡青色的纹路,形状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冰莲。
沈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冰莲……这个图案,他好像在梦里见过。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向少女的鼻息——指尖刚触到她的脸颊,就被那惊人的冰冷吓得缩回了手。她的皮肤冷得像块千年寒冰,毫无生气。沈墨咬了咬牙,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摸到了她颈间的脉搏,那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对岸的密林里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数道红光如流星般射来,带着凌厉的气劲,狠狠扎进少女方才悬停的冰面,炸出朵朵冰花,碎冰四溅,溅在沈墨的棉袄上,化成冰冷的水珠。
沈墨心头剧跳。是追杀她的人!
他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仙人,会不会伤害自己,只是本能地将少女扶起来,背在肩上。少女很轻,像一片羽毛,可沈墨却觉得背上沉甸甸的,仿佛背负着某种沉重的宿命。他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芦苇,朝着山下的方向跑去。
怀里的少女似乎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沈墨低头看去,只见她微微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怎样清冷的眸子啊,像寒潭深处的冰,可此刻,那冰潭里却映出了他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他眉心间的墨色泪痕胎记上,又缓缓移到他怀里若隐若现的那块黑石,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三生石……”
沈墨没听清,只觉得肩上一沉,少女又晕了过去。他喘着粗气,脚下的雪越来越深,每一步都踩得异常艰难。可他不敢停,身后传来的破空声越来越近,还有隐约的呼喝声。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躲开那些追杀者,他只知道,不能把这个陌生的少女丢在雪地里。
怀里的黑石突然又开始发烫,透过薄薄的衣衫,烫得他心口发疼。与此同时,他眉心间的墨色泪痕胎记也跟着灼痛起来,眼前再次闪过那些破碎的画面——白衣女子的眼泪、帝王的叹息、狐妖的血……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让他头痛欲裂,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这些事,他曾亲身经历过。
沈墨咬紧牙关,背着少女,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望川镇的雪地上。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脚印里,似乎有极淡的蓝光一闪而逝,如同宿命的种子,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