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观的晨雾像一匹被露水浸透的素绢，裹着山野间清冽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殿宇破败的窗棂。沈墨坐在铺满干苔藓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三生石碎片。石面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幽微的墨色光泽，那两行刻字“沈墨”“苏清鸢”仿佛比昨日更深了些，像是用岁月的刻刀反复描摹过。
“发什么呆？”
苏清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沈墨回过头，看见她正背对着自己，玄色的衣袍褪到肩下，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腰侧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被一层薄冰覆盖，冰面下，淡青色的经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她手中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冰针，针尖挑着一缕莹蓝的光丝，正小心翼翼地缝合撕裂的皮肉。
“还疼吗？”沈墨忍不住问。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治伤方式，冰针每刺入一寸，伤口周围便泛起一圈细密的冰晶，将翻卷的血肉牢牢固定。
苏清鸢头也未回，声音平静无波：“修仙者的痛，与凡人不同。”她指尖微动，冰针精准地穿过最后一丝肌理，伤口表面的薄冰骤然碎裂，露出新生的、带着淡粉色的皮肤。“记住，”她一边系好腰带，一边说道，“望川镇不可久留。雷火堂的‘追魂符’虽被阵法屏蔽，但三日之内，必有高阶修士循迹而至。”
沈墨“嗯”了一声，目光却飘向殿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铁匠铺的老陈头这时候该起床生火了吧？往日里，天不亮他就得跟着陈伯去后山搬炭，铁砧的敲打声总是准时划破小镇的寂静。可现在，他怀里揣着能通仙缘的石头，身边站着真正的仙人，那些凡俗的日子突然显得遥远又模糊。
“我想……先回趟铁匠铺。”沈墨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跟陈伯道个别。”
苏清鸢系腰带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落在少年身上，那里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以及一种属于凡人的、执拗的眷恋。“凡人俗世，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修仙者断情绝欲，方能勘破天道。你若想走仙途，便要尽早舍弃这些牵绊。”
“可陈伯养了我十三年。”沈墨抬起头，眼神很亮，“没有他，我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苏清鸢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晨雾从门外涌进来，缠绕在她衣摆间，让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虚幻。良久，她才抬手，指尖凝出一枚散发着寒气的符篆。“这是‘匿灵符’。”她将符篆按在沈墨眉心，一股冰凉的气息瞬间渗入肌肤，“能暂时掩盖你身上三生石的气息。但记住，若遇到筑基期以上的修士，这符篆形同虚设。快去快回，我在清玄观等你。”
冰符渗入皮肤的刹那，沈墨只觉额头一阵清凉，连带着眉心那道墨色的泪痕胎记都隐去了踪迹。他对着苏清鸢郑重地鞠了一躬，转身跑出了清玄观。晨雾在他身后合拢，将那座破败的道观重新包裹起来，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望川镇的石板路结着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沈墨裹紧了身上破旧的棉袄，一路小跑着穿过覆雪的街巷。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几家猎户已经背着弓箭出门，看见他时，都投来疑惑的目光——这孩子昨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怎么今早从山上下来，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铁匠铺的幌子在寒风中“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屋檐。沈墨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炭火气和铁腥味的暖流扑面而来。老陈头正站在铁砧前，抡着大锤敲打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子噼里啪啦地溅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小墨？你跑哪去了？”老陈头听见动静，转过身，看见他狼狈的模样，惊得把手里的铁钳都掉在了地上，“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咋了？跟人打架了？瞧瞧这嘴唇，都冻紫了！”
沈墨看着老陈头皲裂的手掌、被火星烫出无数疤痕的胳膊，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浑浊的眼睛，鼻子忽然一酸。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十三年来，他是陈伯捡来的孤儿，是铁匠铺里抡锤子的学徒，是望川镇最普通的少年。可现在，他要告诉眼前这个老人，他要跟着一个仙人走了，去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学那些只在故事里听过的本事。
“陈伯，”沈墨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老陈头磕了个响头，“我要走了。”
老陈头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扶他：“走？上哪儿去？你这孩子是不是冻糊涂了？”
“我要跟一个仙人走了。”沈墨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她是凌霄阁的弟子，她收我为徒了。”
“仙人？”老陈头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你这娃，肯定是听我说书听傻了！这世上哪来的仙人？净瞎扯！”
就在这时，“噗嗤”几声轻响划破了铁匠铺里的暖意！沈墨猛地回头，只见三枚刻着雷电纹样的铜钱破窗而入，精准地钉在他身后的木柱上，铜钱周围的木头瞬间冒出焦黑的裂纹，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
“不好！”沈墨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老陈头往身后拉。
“找到了！就是这小杂碎！”门外传来粗哑的吼声，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三个身着玄色劲装的汉子闯了进来。他们腰间都佩着一柄刻有雷电纹样的长剑，剑鞘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脸上横着一道刀疤，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沈墨，落在他眉心处，忽然狞笑起来：“哼，还想躲？以为贴个破符就能挡住爷爷的‘追魂符’？说！那个背叛师门的堕仙苏清鸢藏在哪儿？”
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苏清鸢说过，筑基期以上的修士能看破“匿灵符”。看这几人的气势，显然不是昨日那些小喽啰可比。他慢慢往后退，手悄悄伸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块三生石碎片。石头触手滚烫，仿佛在随着他剧烈的心跳而搏动。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沈墨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这里只有我和我陈伯，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另一个汉子不耐烦地喝道，猛地挥掌朝沈墨劈来。他的掌心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紫电，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臭氧的味道。沈墨曾被这样的雷劲击伤过，知道其中厉害，连忙侧身躲避。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又因连日奔波体力不支，虽然躲开了掌风的正面，却还是被凌厉的气劲扫中了肩膀，整个人“砰”地一声撞在冰冷的铁砧上，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快说！不然老子现在就毙了你这凡胎！”刀疤脸汉子一步步逼近，掌心汇聚起一团噼啪作响的雷光，眼看就要朝沈墨打来。
沈墨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苏清鸢清冷的面容，闪过老陈头错愕的表情，闪过铁匠铺里熟悉的一切。难道他的仙途还没开始，就要死在这小小的铁匠铺里了吗？他不甘心！他还没跟陈伯说清楚，还没开始学《凝冰诀》，还没弄明白这三生石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如冰裂的声音骤然响起！
“雷火堂的狗东西，竟敢动我的人？”
话音未落，一道湛蓝色的光影如惊鸿般从门外掠入，瞬间挡在沈墨身前。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衣摆扫过之处，地面上迅速凝结出蔓延的冰纹，丝丝寒气扑面而来，让屋内的炭火都黯淡了几分。
是苏清鸢！
她站在沈墨身前，身姿挺拔如松，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刺骨的寒意，死死盯着那三个雷火堂弟子。腕间的冰莲纹在她怒火的催动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与沈墨怀中的三生石碎片遥相呼应，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苏……苏清鸢！”刀疤脸汉子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但很快又被狠厉取代，“你这堕仙，竟敢回来送死！”
“送死的是谁，还不一定。”苏清鸢冷冷道，指尖轻轻一捻，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莲在她掌心绽放。下一秒，冰莲骤然碎裂，化作数道凌厉的冰刺，带着破风之声射向刀疤脸汉子。
“保护长老！”另外两个汉子惊呼出声，连忙挥剑格挡。雷纹剑与冰刺相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爆发出的能量气浪将铁匠铺的屋顶都掀飞了半边，积雪混合着木屑簌簌落下。
“沈墨，带陈伯走！”苏清鸢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墨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扶起被眼前景象吓得瘫软在地的老陈头，从铁匠铺的侧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身后，苏清鸢与雷火堂弟子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冰与雷的光芒透过破窗，将雪地映照得明灭不定。
村外的山路上，沈墨扶着老陈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跋涉。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陈头惊魂未定，抓着他的胳膊，手指都在发抖：“小墨……刚才那个……真是仙人？”
沈墨点点头，将三生石的事情，以及苏清鸢收他为徒的经过，简略地跟老陈头说了一遍。他没有说那些追杀和危险，只是告诉老人，他命中注定要走这条路，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去学本事。
“陈伯，您多保重。”沈墨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他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铜钱，塞进老陈头手里，“等我学会了仙术，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老陈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布包，又看看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少年，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些“路上小心”“早点回来”之类的话，却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沈墨的肩膀，声音哽咽：“好……好娃子，去吧！到了外面，好好学本事，别给咱望川镇丢人！”
沈墨用力点点头，眼眶也红了。他脱下自己身上唯一的棉袄，披在老陈头肩上，然后转过身，朝着清玄观的方向跑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当沈墨跑回清玄观时，苏清鸢已经等在门口。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显然刚才的打斗让她受了伤。看见沈墨平安归来，她眼中的寒意才稍稍褪去了一些。
“跟凡人道别，总是这么磨叽。”她淡淡说道，语气却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她递给沈墨一枚青色的丹药，“把这个吃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苍澜地界。”
沈墨接过丹药，却没有立刻服用，而是拿出了怀里的三生石碎片：“师父，刚才……是它引你来的吗？”
苏清鸢看着石面上与自己同名的刻字，又看了看沈墨眉心重新显现的墨痕胎记，眸光变得复杂起来。“三生石碎片之间，存在着微妙的感应。”她缓缓说道，“你若身死，我体内的碎片也会产生共鸣，让我魂受重创。”她顿了顿，忽然伸出手，牵住了沈墨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却异常坚定。沈墨任由她牵着，跟着她走进了观后那片弥漫着白色雾气的山坳。雾气缭绕，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当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雾气中时，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破败的山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由洁白玉石铺成的台阶，蜿蜒着通向云海深处。台阶两侧，矗立着高大的石柱，上面刻满了繁复而古老的符文，散发着淡淡的灵光。远处，云海翻涌，若隐若现间，可见琼楼玉宇般的殿阁悬浮于天际，飞檐斗拱，气象万千。
“这里是……”沈墨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霄阁。”苏清鸢的声音在云雾中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也是我们七世劫缘开始的地方。”
沈墨握紧了手中的三生石碎片，石头在这浓郁的灵气滋养下，竟透出温润的光泽，仿佛活了过来。他望着苏清鸢的背影，心中清楚地知道，踏入这云雾的一刻起，那个在铁匠铺里抡锤子的少年沈墨，就已经死了。
属于他的仙途，伴随着七世的爱恨与劫缘，正在他的脚下，缓缓展开。而远处云海深处，那些若隐若现的幻影，似乎正在诉说着前尘往事的沧桑与悲凉。这一世，他不再是任宿命摆布的棋子。他有师父，有三生石，还有打破轮回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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