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等我在燕京再次看见陈宴礼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那道差距的横沟了。
那道我拼命想装视而不见的阶级鸿沟,在此刻,全部被具象化成了一座大山。
他是众人簇拥的行星,而我却只是众人之一。
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众生可以度化佛陀,而佛陀全程只需默不作声。
我终于也是,可以圆满的心死了。
这种固化又顽固的阶级差距,并不是简单地你爱我,我爱你,就可以抹平不谈的,它的存在,流动而长久。
更何况,陈宴礼,你分明是不爱我啊。
所以就算我们再相逢多少次,你仍然会蔑视我。
这就是个客观事实,哪怕我竭力不愿承认。
我们只是爱过,但没相爱过。
强烈的自尊让我强撑起来微笑,用脸上的肌肉使劲把嘴角提起来,活像一个活死人,人皮分离。可是强迫着破碎的痛苦麻痹自己,就真的能做到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浑然不觉吗?
忽视了远方的强烈注视,我就真的能体面了吗?
我这幅滑稽的模样一定会引起了他的注意。
恨,果然是会比爱更长久。
我对他,是爱的太痛苦,才会成恨。
出于礼貌,他停止了与肖飞的攀谈,只是用眼神点点我这里,告诉他,“让她走吧,一个连自己身体都不能照顾到的人,我不会相信,她能照顾好今天的场合。”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配,要赶我走。
肖飞对我俩爱恨情仇的认知仅仅局限于我像陈怡,我对陈宴礼爱而不得这个层面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连举止都会限量的好友都干了什么好事儿。
从一开始无意的顺手一帮,到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单独会面。
陈宴礼,你敢扪心自问,我俩如今这般境地,难道不是因为你放纵的我吗?
难道不是你一次次地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吗?
难道你真的,就没有动过心吗?
你明明,就在一步步,主导着我,去毁了你啊。
怎么到最后,你的默许,就成了我的任性了呢?
你到底在怕什么?
怕我,还是你?
我的面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你被解雇了,李渡真。”肖飞平日里就看不起我,他一直都认为,我是借着这张肖似陈怡的脸才能去拜金上位。
这种带着精致的歧视,被修饰过的教养让我很不舒服。尤其是每当肖飞说话时,陈宴礼待在他的身后,用他那双傲慢到近乎冷漠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们,审视着我。
他好像,在期待我会做些什么?
又好像,在暗示我去做些什么?
肖飞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的大脑里,空白到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逆着人群,肢解了自己。
我不会去同情他,我只是会惊讶,堂堂陈总,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我居然还会觉得他很痛苦。
我看,我真是疯了。
我不愿再多做停留,接过肖飞按小时给的薪酬后就立马离开。
转身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这样也不错?
毕竟除去爱恨情仇,肖飞给的钱可都还是实实在在的。
陈宴礼高大的身形就在身后,他遮住了灯光,注视着我的背影久久不止。
久到连肖飞都在怀疑,赶我走,到底是不是个错误的做法?
这个陈宴礼,怎么每次都在口是心非?
怎么非得每次都要拧巴到事与愿违?
真是服了。
人不能解决的事儿,就交给酒吧。
他向着吧台重又开了瓶香槟,倒了杯酒递给好友,雷打不动地建议道,“哥们儿,实在难受,咱就喝酒吧,咱这兄弟情可就全在酒里了。”
陈宴礼每次买醉,他都是这套说辞。
一点新意都没有,连敷衍人都不装一下了。
陈宴礼将香槟一饮而尽,空荡荡的酒杯里,只有影影绰绰的点点倒影在光怪陆离。
根本就看不真切。
于是,他垂下眼眸,索性就不去看。
“肖飞,你们酒吧现在,卖酒的招数都这么多了?”陈宴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睛抬起又眨动。
他在缓慢地注视肖飞,想看看肖亦骁的反应。
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正在活着。
一直以来,从小到大,太多年的被忽视,太多的难言苦楚,全是他麻木了痛觉,囫囵吞枣了自己,才能维持好最初的表面平衡。
谁叫万女士是个专制又强势的女人,陈怡又是个没主见的,不用这种伪骨科乱伦的污点去刺激万女士,陈怡恐怕会一辈子都会和他一样,无论左右,都由不得己。
可才出国没多久,她却告诉他,他们斗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把她送出国,让她能自由,最后她居然为了一段算不上有多少的爱情,又屈服了。
陈宴礼当时天都塌了。
他在酒吧里为了自己无助到买醉,肖飞却始终坚信着他是为了爱情。
去给他找替身,又屁颠屁颠地把人带到他面前。
忙前又忙后,还不要钱,纯纯出于慈善。
某种程度上,这个家伙还真是仗义。
李渡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出现在他面前的。
在抬眼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陈宴礼确实认错了人,她那双倔强清醒的眼睛直愣愣地一望过来,冷不丁地一下就打乱了他的心神,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像,实在是太像了。
要是陈怡早这样,他俩说不准还真能坐实乱伦这个污点了,毕竟他的整个童年,缺的就是这根筋。
就是缺少了这根筋,他才会一点一点的异化自己,强迫着自己去接受那些来自家庭过载的爱。
他不是不爱母亲,而是太爱了,所以才会痛苦。
靠近她,靠近了痛苦,远离她,又远离了幸福。
他当然也知道,这种畸形的爱早就失衡,错不在他,又不在母亲一人。
在家庭教育里,夫妻二人,缺一不可。
所以他的反抗,才只是顺从。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爱他们,很爱很爱。
但他同时又很痛苦,很疲惫。
所以他才会自律到矛盾,渴望破坏秩序。
“先生?您还好吗?”
女孩的声音天真又固执。
不是她,不是陈怡。
那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怀疑着抵触着别人靠近,自我保护着擅自把这刻短暂的心动定性为酒精上头。
她的动机不纯,今天的酒太醉人。
她在趁人之危。
他在呼吸。
只要他想,一切都可以成为她的罪名。
“没事。”陈宴礼无视了女孩身后的肖飞,朝她安抚性地笑了笑,“谢谢关心,不过我还没醉,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女孩偏开眼睛里看他的惊艳,平静地掉头离开。
说实话,一切要只停留在这里,那也不错。
他们也不至于,到最后折磨着认清彼此。
可谁叫肖飞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他居然故意在陈宴礼面前刁难她。
这种情况下,他不帮,谁帮?
他还真就没打算帮。
本来肖飞就会来事,这个情况下再帮了她,反而还会害了她。
她身上已经被肖飞贴上了陈怡替身的标签,他此时束手旁观,才能让她的人生风平浪静。
所幸,肖飞只是批评了一会就无趣地放过了她。
那很不错了,如果没有陈怡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的话,那就更好了。
小姑娘打个电话来,除了兴师问罪就是兴师问罪。
她问他,为什么要去打扰贺文?
贺文就是那个混账东西,她那宝贝初恋。
想到他,陈宴礼就没忍住,在电话里笑出了声。
听着陈怡的呼吸,他挑衅着反问。
“你在说什么?”
“我刚刚在问你,为什么要去打扰贺文?”
陈怡的回答没有底气,听着很虚。
甚至隔着电话,隐约还能听见那头男人压抑的喘息。
就这么爱吗?不是才回国吗?
前几天说的话合着全对牛弹琴去了。
“陈怡,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贺文那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前几天说的那些话,你爱听就听,不听也无所谓。反正,你,后果自负。”
“哥?哥!陈宴礼!”
陈宴礼没再听她的辩解,果断挂了电话。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还是被气到又闷酒。
陈怡好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看不了她如今这样,为了所谓爱情,背叛他俩。
贺文和她是高一认识的同班同学,高二时谈的恋爱,陈宴礼刚知道的时候甚至还会帮他们在万女士那里打掩护,可最后,贺文不仅没有好好对她,还让她高三那年差点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被退学。
那年,贺文哄骗着陈怡,在厕所里吃堕胎药。
那年,陈宴礼被安排着慢慢接手公司。
等到他一切忙完,赶到学校,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狼藉。救护车呼啸着从他面前经过,他一片恍惚。
一个混账,凭什么可以让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
陈怡,你就这么上赶着吗?
酒精麻痹着神经,陈宴礼恍恍惚惚听见了不远处的几句争吵。
原来是精虫上脑的社会渣宰调戏美貌大学生。
那当年的陈怡呢?也是这样被流言侮辱的吗?
“一个女人,来酒吧能来干什么?不就是来卖的吗?你多少钱,爷都能给得起。”
“我看你也不是个雏,只用你躺下把腿张开,不比你在酒吧里端茶送水来钱更快?”
还有更多污言秽语,多到陈宴礼都要听不下去。
他起身,步伐坚定地站在女生身后,伺机而动。
他的家教,让他在此刻做不到视若无睹。
左右肖飞的酒吧里也是有监控的,陈家也是养着一大批律师的,他告也能告到这个两条腿的蚂蚱告到死。
而那个女生不一样,她的整个人生都有可能会被这次羞辱造成极大的损伤。
此刻的她,可能就需要他。
“没有教养!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难道不觉得羞愧吗?我在酒吧工作怎么了?劳动最光荣,我的每一分钱都来的干干净净。而且照你的这个逻辑,你来酒吧,就也是出来卖的了?你卖多少?倒贴我都不要。”
女孩留意着后退了一步,与陈宴礼并肩而立。
她这态度,摆明就是要利用陈宴礼起到一个气势上的作用。
挺聪明的,合理利用周围一切资源营造一个更趋向于有利自己生存的环境。
说实话,如果不是时机不对,陈宴礼是势必要给她一个欣赏的目光。
可惜了。
肖飞呢?怎么还不回来?
男人在看到人高马大的陈宴礼的那一瞬间,有过些许迟疑,可更多的还是色胆包天。
他直接污名化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话说的越来越难听。
李渡真这才又后退一步,右手向身后的吧台探去。
她想自救,不想连累陈宴礼。
可谁承想,有一双手,要比她更快。
陈宴礼面色不改地对着男人就是一瓶子。
酒水溅进他的眼睛,他原地不动。
那双漂亮的手上也受了伤。
鲜血的暴力事件惊动了酒吧安保,肖飞这才匆匆赶来。
估计他也没想到,在他的地盘上,居然还有人敢闹事。
他黑着脸,把男人“请”了出去,又妥善地安置好了酒吧里那群受惊的客人。
最后才停手下来给李渡真道了一个真诚的歉。
在他的认知里,发生这种事情,挑事的才全责。
所以,为了道歉和安抚,他直接大手一挥,给李渡真放了一星期的带薪假期和六千元的安抚费。
他把小姑娘亲自护送到酒吧门口,直接把陈宴礼给扔在了原地。
陈宴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回到原来的位置,给手指消毒,点代驾,打算回家。
“那个,谢谢你。”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点单,他抬头,又和那双眼对上了。
确实好看,有灵气。
“先生,我们能加一下联系方式吗?后续如果很棘手的话,我希望我能帮到您,哪怕只有一点点。”
李渡真留意到了他桌上的碘伏,担心地问,“您受伤了?我可以帮帮您吗?”
陈宴礼摇了摇头,没给联系方式,也没同意她的好心。
李渡真也没勉强,她只找别人借了张纸,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把选择权全权交给她。
为了以表诚意,她直接离开了原地。
再回到这个酒吧,倒还真是有点物是人非了。
陈宴礼把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在肖飞身上。
他还在用眼睛控诉陈宴礼的所作所为。
肖飞当然很生气,他无缘无故地被自己好友给冤枉了,要是有原因也就无所谓了,可这次他甚至真的只是出于好心。
“嗯?不是哥们?我这不是帮你来了吗?你要是舍不得,你就追上去啊,搁这儿后悔干什么?别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陈宴礼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和李渡真之间,真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得清。
他前半生被困在教养里,后半生就不能把别人困在自己的执念里。
毕竟,他们之间不是爱,只是两个灵魂在窒息中认错了氧气而已。
所以,错不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