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手背传来沉甸甸的温度。沈渊僵在原地，血液冲上耳膜，盖过了监护仪规律的滴答。阮清的指尖带着手术后的微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几近脱力的轻颤。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浩渺的灯火，侧脸在玻璃的映照下显得异常疲惫，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

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惊扰了这片刻脆弱而真实的连接。她的手指没有移开，只是那样搭着，仿佛从他手背汲取着某种无声的支撑。

“老爷子……”病房里传来护士压低的、带着一丝不忍的声音，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

阮清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扎到，倏然从他手背上撤离。那点微凉的触感消失，留下空落落的皮肤。沈渊心头一紧，看着她瞬间挺直的脊背——那个在手术室里、在死神面前都未曾弯曲的脊背。

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快步走进病房，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沈渊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停在病床前。监护屏上，代表生命迹象的绿色波形线，正以一种缓慢但不容置疑的速度，变得平缓、微弱，最终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

“嘀————”

长鸣的警报声尖锐地刺破空气。家属压抑的啜泣声终于爆发出来，在病房里弥漫开沉重的悲伤。

阮清站在床边，微微低着头。沈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抬起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仪式感，轻轻覆盖在老爷子已经失去温度的手背上。她停留了几秒，然后，那只手稳稳地抬起，拉过洁白的床单，覆盖了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归于平静的面容。

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只有沈渊捕捉到了她转身走向洗手池时，指尖难以抑制的、极其轻微的颤抖。

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她洗得很慢，很用力，指关节都泛起了白。沈渊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她微微弓起的后背。水声哗哗作响，冲刷着手术的血迹，冲刷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却似乎冲刷不掉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阮医生……”护士递过消毒毛巾，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阮清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两下，声音透过水流声传来，有些沙哑：“死亡证明……我来签。家属那边，安抚好。”她顿了顿，补充道，“沈律师是老爷子的遗嘱见证人，后续的事情，请他协助家属处理。”

她终于转过身，脸上是熟悉的、近乎职业性的平静，只有眼底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

沈渊点点头，喉头有些发紧：“放心。”

阮清没再说什么，目光掠过窗台上那个被她遗忘的、皱巴巴的早餐纸袋，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医生值班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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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室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书桌上台灯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阮清没有坐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间。

极致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每一寸酸痛的骨头缝里渗透出来。手术室的紧张、失血的黏腻、监护仪刺耳的尖叫、老爷子最后那只枯瘦的手……所有画面、声音、气味，混杂着消毒水和血腥味，在她紧闭的眼前疯狂翻涌、旋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被重锤一下下敲击。

门外隐约传来家属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阮清猛地抬起头，下意识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平稳：“谁？”

“是我。”沈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而清晰。

阮清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站起身，拉开了门。

沈渊站在门口，手里没有提那个油腻的纸袋，而是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色马克杯。浓郁的、带着一丝苦涩的咖啡香气瞬间驱散了周遭沉闷的空气，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

“速溶的，”他把杯子递过来，杯壁温热，“没加糖，双份。”

阮清的目光落在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又移到他脸上。他的眼镜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反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但神情是平和的，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的关怀。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有一杯热咖啡，和一个安静的存在。

她沉默地接过了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手指，那股暖意仿佛顺着指尖的血管，缓慢地向上蔓延，一点点融化了些许冻结在四肢百骸的疲惫和寒意。她低下头，喝了一小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慰藉。

沈渊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只是倚着门框站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阮清捧着杯子，暖意包裹着手掌。值班室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小口啜饮咖啡的声音。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在玻璃上，像一片流动的、迷离的光海。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拉锯，以及老爷子最终归于永恒的平静，都在这片光海之外，遥远得有些不真实。

“以前……”阮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咖啡的热气模糊，“在医学院第一次上大体解剖课，出来吐得昏天黑地，你也是递给我一杯黑咖啡。”

沈渊的身体微微一动，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你说苦到极致，反而能压住翻江倒海的恶心。”

阮清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却真实地存在过。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第一次清晰地看向他倚在门框上的身影。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疲惫但依旧挺拔的轮廓，眼镜片后的眼睛，正专注地回望着她。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焦虑，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的耐心。

“后来呢？”她问，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后来？”沈渊微微挑眉，似乎在回忆，“后来你逼着自己把一整杯都灌下去，然后拉着我去图书馆，通宵把那一章解剖图谱背了三遍，发誓下次再也不能在解剖台前失态。”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带着暖意的调侃，“倔得像头小牛。”

阮清又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力量。她看着杯底残留的深褐色液体，低声说：“现在……还是会吐。只是学会在吐完之前，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沈渊心底。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灯光落在她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又干涸的碎发上。职业的外壳包裹着疲惫不堪的灵魂，而此刻，她允许他看到这外壳下细微的裂痕。

“我知道。”沈渊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咖啡的暖意和苦涩在身体里交织，值班室窗外流动的光影映在两人身上。沈渊安静地守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磐石。阮清捧着空掉的杯子，指尖残留着杯壁的温度。

走廊里家属的哭声似乎渐渐远去了，被这方寸之地里一种奇异的宁静所取代。死亡带来的冰冷和沉重，被一杯咖啡和一个安静的陪伴暂时驱散。

沈渊的目光落在她空掉的杯子上，轻声问：“还要吗？”

阮清摇摇头，将杯子轻轻放在旁边的桌上。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职业性的疏离和紧绷的防御。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极其自然地、像拂去一粒灰尘般，轻轻碰了碰沈渊的西装袖口——那里，沾染了一小点不起眼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色印记。

她的指尖在那点凝固的血渍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做过。

“天快亮了。”她看向窗外，天际线处已隐隐透出一抹极淡的灰白，“你去忙吧。老爷子的事……谢谢你。”

沈渊低头看了看袖口那一点被触碰过的痕迹，又抬头看向她映在熹微晨光中的侧脸。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值班室。

门被轻轻带上。阮清独自站在渐渐亮起的晨光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碰触他袖口时，衣料微糙的触感。她走到窗边，看着沈渊的身影穿过楼下空旷的庭院，走向医院大门外。路灯的光线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片被她收在口袋里的干枯樱花瓣，在晨风的吹拂下，从窗台边缘无声滑落，打着旋儿，飘向楼下渐次苏醒的城市。#心跳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