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住院部的屋顶,急诊室的灯就骤然亮起。
“车祸多发伤!血压70/40,心率140!”救护床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像闷雷滚过走廊,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阮清的白大褂带起一阵风,人已经扑到床边。“开放静脉通路,乳酸林格500快速静滴!通知血库备O型血4个单位!”她沾血的手指掀开患者眼皮,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CT室准备好了吗?”
“排着两台呢护士长!”年轻住院医的声音发颤。
“直接推手术室!”阮清一把扯开患者浸透鲜血的上衣,露出肋下狰狞的开放性伤口,一小截灰白的肠管隐约可见,“腹腔内出血,等不了!”
她的声音像手术刀劈开混乱的空气。走廊尽头,沈渊拎着早餐袋的手僵在半空。纸袋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看见阮清沾血的侧脸在惨白灯光下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手术室的红灯刺目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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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下,时间被拉成粘稠的糖浆。腹腔打开的瞬间,血腥气猛地冲上来。暗红色的血泊里,破裂的脾脏像个被踩烂的果子。
“吸引器!脾动脉钳!”阮清的声音隔着口罩,闷而稳。她伸手,器械护士啪地将血管钳拍进她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高度集中的神经微微一震。
视野里只有搏动出血的血管和翻开的组织。额角的汗滑下来,刺得眼角发痒,她不能动,只能用力眨一下眼。
“血压下来了!80/50!”麻醉师的声音绷紧。
“加压输血!快!”阮清的手稳如磐石,钳夹、结扎、离断……动作精准得如同机器。碎裂的脾组织被放入弯盘,发出沉闷的黏腻声响。
“脾窝渗血!”一助的声音带着惊惶。
阮清没抬头,持针器夹着圆针细线已递到眼前。“3-0薇乔,连续缝合。”针尖刺入柔软脆弱的组织,引线,打结。灯光下,她微眯着眼,全副心神都系在那方寸之间细密的针脚上。汗水浸透了刷手服的后背,凉意贴着皮肤蔓延。
器械碰撞声、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吸引器低沉的嗡鸣……所有声音都退得很远,唯有指尖传递的触感被无限放大——组织的韧性、血管的搏动、缝线穿过时的微妙阻滞。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生命的沙漏在看不见的地方飞速流逝。
手术室厚重的门无声滑开,巡回护士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阮医生,3床老爷子情况不太好,突发房颤,心率160次/分,血压也垮了!”
阮清缝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针尖悬在血肉之上。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穿透隔音门,像细针扎进耳膜。
“知道了。”她吐出两个字,声音被口罩滤得平板无波。持针器再次落下,针尖刺入组织,引线,动作没有丝毫迟滞。血泊里,她垂下的眼睫在苍白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这里交给张医生。”她对一助说,声音依旧平稳,只有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盯紧引流。”
她转身走向侧门,沾染着鲜血的手套被干脆地扯下,丢进污物桶。刷手池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指尖,短暂的麻木之后是刺骨的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水流声中,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镜子里映出的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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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护仪的警报声在单人病房里撕心裂肺。3床的老爷子半倚着,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旧报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哮鸣音,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床单。两个家属围在床边,满脸惊恐,声音淹没在机器的尖啸里。
“推西地兰0.4mg!胺碘酮150mg静脉推注!”阮清的声音像冰锥,瞬间刺破了混乱。她人已到床边,指尖搭上老爷子枯槁的手腕,颈动脉搏动快得如同失控的鼓点。
“医生!我爸他……”家属带着哭腔。
“出去等!”阮清头也没抬,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扫过监护屏上疯狂跳跃的数字和紊乱的心电波形。
药物推注进去,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老爷子的喘息依旧急促,灰败的脸色没有半分好转。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准备电复律!”阮清的声音斩钉截铁。除颤仪的电极板被涂上冰冷的耦合剂。
“200焦耳!充电!”
“所有人离开床单位!”
电极板重重压下老爷子单薄的胸膛。整个身体随着电流的释放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又重重落回床垫。所有人的目光死死盯住监护屏幕——
那疯狂扭动的波形,在令人窒息的几秒后,猛地一滞,随即开始恢复规律的、有力的搏动!160……140……120……心率终于缓慢而稳定地降了下来。老爷子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平复,灰败的脸上艰难地透出一丝微弱的生气。
病房里紧绷到极限的空气,骤然一松。
阮清这才感觉到后背一片湿冷,黏腻的刷手服紧贴着皮肤。她摘下听诊器,转身准备交代医嘱,目光却猛地定在病房门口——
沈渊站在那里。
他不知站了多久,臂弯里搭着那件挺括的西装外套,另一只手里,竟还紧紧攥着那个早已被遗忘的、装着鸡蛋灌饼的早餐纸袋。袋口被捏得皱皱巴巴,边缘洇开深色的油渍,沾染了他修长的手指。
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眼镜片后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是目睹生死边缘的惊悸,是看到她力挽狂澜的震动,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沉甸甸的心疼。
阮清喉咙有些发紧。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透了。住院部大楼的轮廓沉在夜色里,只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更远的地方,城市璀璨的灯火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河。一场无声的战役刚刚结束,而人间的烟火,依旧在不远处自顾自地喧嚣流淌。
她走到窗边,微凉的夜风拂过汗湿的鬓角。指尖习惯性地探进白大褂口袋,触碰到一点干燥、柔韧的物体——是早晨那片被她收起的樱花。它早已失去水分,蜷曲着,却固执地保留着一点属于春天的、脆弱的形状。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沈渊走到她身侧,隔着一步的距离。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被油渍和汗水浸透、显得格外狼狈的纸袋,轻轻放在窗台上。鸡蛋灌饼的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纸袋沉闷的气息。
阮清的目光从窗外的灯火移到那个皱巴巴的纸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伸出手,没有拿早餐,指尖却落在了窗台上那几滴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血点上——那是她匆匆赶来时,从手术服袖口甩落的。
她的指尖在那几粒微小的暗红上停顿了一下,感受着那早已冷却的、属于生命的沉重印记。接着,她的手指微微移动,覆盖在沈渊放在纸袋上的手背。
他的手背温热,皮肤下是清晰有力的骨节。沈渊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轻微的触碰定住了。窗外的灯光流淌进来,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轮廓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阮清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浩渺的灯火上。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着晚春特有的、混杂着草木和尘埃的气息。她沾着血渍和疲惫的手指,就那样安静地、带着某种近乎沉重的力量,搭在他的手背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语言更震耳欲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从病房里隐隐传来,像时间稳健的心跳。窗台上,那片早已干枯蜷缩的樱花瓣,在微不可察的气流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