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光阴,如同汾河水般静静流淌而过。桑瑶站在殷商王都宏伟的宫殿群中,一处高耸的观星台上。夜风微凉,吹拂着她身上绣着玄鸟纹样的白色麻质长袍。银色月华洒落,映照着她依然年轻如二十五六岁的脸庞,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了太多太多岁月的尘埃,如同古井深潭。
商汤灭夏的烽烟早已散尽,她在商族部落凭借过人的智慧和积累的医术,逐渐成为受人尊敬的巫医。如今,她是第二十三任商王武丁最为信任的宫廷贞人,人们尊称她为“桑”。
“桑大人,王召见。” 侍女恭敬的声音从观星台下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
桑瑶收回望向璀璨星河的目光,整理了一下袍袖,神情恢复平静,缓步走下台阶。宫殿内灯火通明,燃烧着珍贵的松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和青铜器特有的金属气息。商王武丁正与他的王后妇好对坐于席上,讨论着即将对西北羌方部落的征伐。妇好,这位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看到桑瑶进来,眼中露出亲切的笑意,招手示意她近前。
“桑,占卜已行,裂纹示下,三日后出征为吉。你意如何?” 武丁的声音沉稳,带着王者的威严,目光落在桑瑶身上,带着征询。他虽信占卜,但也深知桑瑶的“直觉”往往有更深的预见。
桑瑶依礼跪坐在准备好的龟甲前,取出一块早已备好、经过钻凿处理的巨大牛肩胛骨。负责灼烧的巫祝将烧红的木炭置于骨上。寂静的宫殿里,只听得木炭灼烧甲骨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骨面上。
裂纹渐渐显现。桑瑶俯身仔细观察着那复杂多变的纹路走向,手指轻轻拂过灼热的骨面(特殊的体质让她无惧高温),结合着这几日观察天象的异常(西北方向云层翻涌得过于剧烈),以及她数百年积累的对地质活动的微妙感知。
“王,后妇好,”桑瑶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平静,“卦象虽示吉,然裂纹深处隐有‘坎陷’之兆,西北方恐有异动,非人力可抗。臣以为,推迟五日,待异动平息,方为上吉。”
武丁浓密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下的玉座:“五日?粮草转运,兵士集结,皆已就绪。羌方狡诈,迟恐生变…” 作为一位雄才大略、急于开疆拓土的君主,他本能地不愿延误战机。
“王,”妇好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清亮而果决,目光炯炯地看着桑瑶,“我相信桑的直觉。三年前征伐土方,若非她预言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三千前锋将士已陷入山洪,尸骨无存。此番既示异动,宁可信其有。”
武丁看着自己最信任的王后和贞人,沉吟片刻。妇好的军事才能和桑瑶的神秘预见,都是他倚重的力量。最终,他点了点头:“善。传令,大军开拔,推迟五日!”
命令下达,整个王宫和军营都为之震动,各种猜测纷纭。五日后,当整装待发的大军正准备开拔时,几匹快马带着滚滚烟尘从西北方向飞驰入城,带来了紧急军情:西北三百里外山崩地裂,巨大的泥石流堵塞了主要的行军通道!若按原计划行军,商军主力将恰好被卷入这场天灾之中!
消息传来,武丁和妇好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后怕。武丁看向桑瑶的目光,充满了更深沉的信任与探究。
那夜,桑瑶独自在属于她的、陈设简朴的石室内,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青铜镜。她解开束发的骨笄,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镜中人眉目如画,肌肤细腻,分明是青春正盛的容颜。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维持这个“桑”的身份,她付出了多少心力。禹川在近八十岁高龄时,在她的怀抱中安详离世,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仿佛还在昨日。自那以后,她如同孤雁,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每隔三四十年就精心策划一场“死亡”。或是重病不治,或是意外身亡,然后改换妆容,隐姓埋名,在远离旧地的地方,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有时是某个远方部落的孤女,有时是隐士的传人。每一次“新生”,都意味着割裂过去,埋葬一段记忆,也意味着永恒的孤独如影随形。永生,绝非祝福,而是神灵最残酷的诅咒,将她囚禁在时间的长河之外,看着所有亲近之人如沙堡般崩塌消散。
商朝的国运,在武丁、妇好这样的雄主之后,终究走向了衰微。末代商王帝辛(纣王)继位,他并非庸才,早年也曾励精图治,开疆拓土。但权力如同最烈的酒,渐渐腐蚀了他的心智。他变得骄奢淫逸,刚愎自用。桑瑶此时已化名“桑婆”,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祭司身份留在宫廷,目睹着王朝末日的疯狂。
她亲眼看着比干,那位耿直忠诚的王叔,因强谏触怒纣王,被剖心而死的惨剧。血淋淋的心脏被呈上王座的那一刻,桑瑶感到彻骨的寒意,那是对忠良的痛惜,更是对王权暴虐本质最直接的认知。她看着妖媚的妲己(或许只是一个被历史放大了的宠妃)如何蛊惑君心,看着酒池肉林的奢靡,听着炮烙之刑下受刑者凄厉的哀嚎。整个朝歌城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颓靡与恐惧。
当周武王姬发的联军在牧野誓师,兵锋直指朝歌的消息传来,城内一片混乱。纣王还在鹿台醉生梦死,做着最后的抵抗。桑瑶知道,倾覆就在眼前。她利用自己老迈身份不易引人注意的优势,在混乱的宫廷中穿梭。她来到存放甲骨档案的库房,这里记录着商朝数百年的历史、祭祀、占卜,是无比珍贵的文明记忆。她挑选了一些最重要的甲骨和少数几卷珍贵的帛书,用油布仔细包裹好,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陶瓮里。
趁着夜色和城破前的混乱,她背着陶瓮,凭借对宫闱密道的了解,躲过溃兵和趁火打劫者,逃出了即将化为火海的朝歌城。她一路向北,朝着巍峨险峻的太行山脉奔去。在深山之中,她找到了一个隐秘干燥的天然洞穴。将陶瓮小心翼翼地藏好,再用石块和泥土仔细封住洞口,做好伪装。
黑暗中,她抚摸着冰冷的洞壁,疲惫地坐了下来。只有陶瓮中那些刻着文字的甲骨和帛书,陪伴着她。“这些记忆,”她对着无边的黑暗轻声自语,声音在洞穴中回荡,“总该有人保存下去。” 这一刻,守护文明火种的使命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过了永生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