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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盛唐风华(公元750年 - 763年)

长生纪:桑瑶的五千年

长安城的暮鼓沉沉敲过一百零八响,宣告宵禁的开始。然而,位于西市边缘的“桑落酒肆”,门前悬挂的九盏大红灯笼,依旧在初夏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晕开一片暖融的光晕。这里是达官显贵、文人骚客、乃至胡商蕃客在宵禁前流连忘返的最后一站。酒肆内人声鼎沸,波斯地毯上摆放着低矮的胡床,空气中混合着新丰美酒的醇香、炙烤羊肉的焦香、以及各色香料的气息。胡姬旋舞的铃铛声、酒客的谈笑声、觥筹交错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盛世的交响。

酒肆二楼临窗的雅座,一道竹帘半卷,隔开了楼下的喧嚣。一位身着湖绿色齐胸襦裙、外罩杏色半臂的女子,正跪坐于一张古琴前。她云鬓轻绾,只斜插一支素雅的玉簪,眉目如画,气质沉静温婉,与楼下热烈的氛围形成奇妙的对比。纤纤玉指在冰弦上拂动,一曲空灵飘逸的《霓裳羽衣》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仿佛将人带入了月宫仙子的广寒之舞,瞬间压下了楼下的嘈杂。许多酒客停下杯箸,屏息聆听。

“妙!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桑娘子的琴艺,越发超凡脱俗,直追天籁了!” 楼下大堂中央,一位白衣胜雪、玉冠微斜的俊朗文士,手持一个硕大的鎏金酒壶,正仰头望着二楼的方向,毫不吝啬地高声喝彩。他面颊微红,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亮如寒星,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放神采。正是名满天下、被贺知章誉为“谪仙人”的翰林供奉——李白。

琴音袅袅收住。被称作桑娘子的女子——桑瑶,此刻她化名“桑落”,是这间名动长安酒肆的老板娘兼首席琴师——抬眼望去,对上李白那双醉意朦胧却神采飞扬的眼睛,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李翰林谬赞了。不过是雕虫小技,聊以助兴,怎敢当‘天籁’二字。” 自从半年前,这位诗仙在她店里喝得酩酊大醉,挥毫泼墨写下那首惊世骇俗的《将进酒》,“桑落酒”的名声便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连带她这位神秘的老板娘,也成了文人圈中津津乐道的传奇。

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一个梳着双鬟髻、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侍女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圆圆的脸蛋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娘子!娘子!杜工部在楼下候着呢!说是新得了两句诗,非得请您品评不可,等不及了!”

桑瑶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无奈,又有一丝早已习惯的温和。她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裙裾。三百年光阴流逝,她的容颜依旧停留在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肌肤细腻,身姿窈窕。然而,那双沉淀了太多岁月的眼眸,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沧桑与疏离,却越来越难以用脂粉和笑容完全掩盖。为了不引人疑窦,她每隔十年左右,就会精心策划一场“金蝉脱壳”的戏码。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或是一次远行“归隐”,将酒肆“转让”给一位精心挑选、容貌有几分相似的“侄女”。实则,不过是她换了妆容,调整了举止神态,以新的“桑落”身份继续经营这间承载了她百年长安记忆的酒肆。每一次“换代”,都意味着要重新建立人际关系网络,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这些敏感文人若即若离的距离。

楼下靠近柜台的位置,杜甫正与李白对坐。比起李白的飘逸不羁,杜甫显得清瘦而沉郁,眉宇间总锁着一丝忧国忧民的愁绪。他面前的酒杯几乎未动,桌上摊着一卷诗稿。见到桑瑶款步下楼,杜甫连忙起身,拱手施礼,态度甚是恭敬:“深夜叨扰桑娘子清听,实在惭愧。只是今日途经朱雀大街,见槐叶飘零如雨,梨花零落成尘,心有所感,偶得两句‘槐叶雨声干,梨花春影寒’,然反复推敲,总觉得意境未足,字词枯涩,特来请娘子斧正。” 他的语气带着文人的谦逊和对桑瑶鉴赏力的信任。

桑瑶走到桌旁,亲自执起温在热水中的青瓷酒壶,为杜甫斟满一杯色泽金黄、香气馥郁的桑落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漾。她目光扫过杜甫写在诗稿上的两句诗,略一沉吟,温声道:“杜公此二句,捕捉暮春之景甚是精准。然‘干’字稍显刻意,少了雨落时的急促感;‘寒’字虽切,却稍显直白,未能尽显春光逝去之哀婉余韵。若将‘干’改为‘急’,‘寒’改为‘残’,杜公以为如何?”

“槐叶雨声急,梨花春影残…” 杜甫低声吟诵着改动后的诗句,原本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一拍桌案,震得酒杯轻跳:“妙!妙极!‘急’字一出,雨打槐叶之声如在耳畔,更添一分时光飞逝之迫促!‘残’字既状梨花凋零之形,又寓春光难驻、盛景不再之叹,余韵悠长,意境顿出!桑娘子真乃一字之师!当浮一大白!” 他激动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白在一旁哈哈大笑,举起自己的鎏金酒壶:“妙改!桑娘子若是男儿身,凭这才情,定是翰林院里独占鳌头的大才子!来来来,子美兄得佳句,桑娘子点石成金,当共饮此杯!” 他仰头豪饮,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尽显名士风流。

酒过三巡,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时政。李白脸上的醉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忧愤:“国忠小儿,不过仗着贵妃之势,窃居高位,专权跋扈!更可恨那安禄山,三镇节度使,拥兵自重,骄横跋扈,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可恨圣人(指唐玄宗)竟被其憨态迷惑,认作义子!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他猛地将酒壶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杜甫亦是愁眉深锁,长叹一声:“边将权重,府兵废弛,朝堂之上党争倾轧,黎民赋税日重…盛世之下,隐忧重重啊!”

桑瑶静静地听着,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青瓷酒杯。百年前西晋八王之乱,五胡入华的惨烈景象,三百年前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白骨露于野的凄凉,如同沉重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展开。历史的轮回何其相似!她看着眼前这两位才华横溢、心系家国的诗人,刚想开口劝慰几句:“二位皆是国之栋梁,心忧社稷,然…”

话音未落,酒肆外宽阔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这蹄声在宵禁初临、相对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紧接着,酒肆厚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名身着明光铠、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羽林军士兵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无尽的惊恐:

“范阳…范阳急报!安…安禄山反了!叛军…叛军已过黄河,直扑洛阳!潼关…潼关危殆!”

“哐当!” 一声脆响。李白手中的鎏金酒壶脱手坠地,金灿灿的酒液和碎片四溅开来,如同盛唐繁华猝然崩裂的一个预兆。

整个桑落酒肆,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谈笑声、乐舞声、觥筹交错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士兵粗重的喘息和恐惧在空气中弥漫。随即,死寂被更巨大的恐慌浪潮淹没!酒客们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打翻桌椅杯盘,哭喊声、尖叫声、询问声、奔逃声乱作一团!长安城,这座象征着无上繁华与荣耀的帝国心脏,在突如其来的战争噩耗面前,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

接下来的日子,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被捅破。物价飞涨,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达官贵人开始秘密收拾细软,准备逃离。桑瑶没有随波逐流。她默默地指挥伙计和可靠的仆役,将酒肆地窖中珍藏的三百多坛陈年桑落酒,一坛坛搬出,通过隐秘渠道,全部换成了易于储存的粟米、麦豆和耐放的腌肉。巨大的铁锅在酒肆后院日夜不停地架起,熬煮着浓稠的粟米粥。每日清晨,桑落酒肆门前便排起长队,逃难的百姓、惊慌失措的小贩、甚至是一些落魄的文人,都能在这里领到一碗热腾腾、足以果腹的粥食。桑瑶的身影出现在粥棚旁,分发食物,安抚人心,沉静如昔,仿佛城外那迫近的刀兵与她无关。她用这种方式,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即将倾覆的城池里最后一点温暖。

当潼关失守、叛军铁骑即将踏破长安门户的噩耗最终传来时,城内彻底陷入了末日般的疯狂。桑瑶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她遣散了大部分仆役,只留下两个最忠心的老仆和一个贴身侍女。她亲自收拾细软,金银细软只取少量便于携带的,却将李白、杜甫、王维等人在酒肆留下的诗稿真迹,以及她自己数百年来记录长安风物、文人轶事的手札,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这些,是比黄金更珍贵的文明碎片。

离开长安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如同灌了铅。桑瑶最后看了一眼“桑落酒肆”的匾额,那熟悉的字迹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模糊。她转身,汇入了城外汹涌的逃难人潮。车马塞途,哭喊震天,昔日宽阔的官道变成了绝望的河流。她随着人流,一路向西,朝着皇帝逃亡的方向。

行至马嵬坡(今陕西兴平西),禁军队伍发生了骚动。长时间的跋涉、对前途的绝望、以及杨国忠兄妹的专横早已让将士们怨气冲天。哗变在压抑中爆发。桑瑶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靠近了禁军驻扎的核心区域。她远远望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正与士兵们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士兵们的情绪极度激动,矛戟如林,指向一处临时搭建的佛堂。

就在这时,她看见高力士佝偻着身子,引着一个身着素色道袍、云鬓微散的女子,在士兵们冰冷而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座佛堂。那女子身姿依旧窈窕,即使隔着人群和尘土,桑瑶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与此刻深入骨髓的绝望。杨玉环!那个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代佳人!

桑瑶的心猛地一缩!三百年、甚至五千年的生命里,她见过太多红颜薄命,见过太多在权力倾轧下碾落成尘的美丽。然而,眼前这个鲜活生命即将走向的终点,依旧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冲上去!以她非人的力量和速度,或许能救下她!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让她迈出了脚步。

“娘子!快走!叛军的游骑快杀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个一直跟随她的老仆,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嘶哑而焦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恐惧和恳求。

桑瑶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杨玉环那单薄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佛堂的门帘后,又看向周围如潮水般奔逃、哭喊的难民,再看向远处烟尘滚滚、预示着叛军铁蹄的方向。她是永生者,或许能救一人,却救不了这倾覆的天下,更无法改变历史的洪流。干预的后果,她无法预料。那深植于骨髓的、作为历史旁观者的谨慎,以及保护自身秘密以图更长远的责任,最终压过了瞬间的冲动。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小小的佛堂,仿佛要将那抹绝世的倩影刻入永恒的记忆。然后,她猛地转身,在老仆的搀扶下,决绝地、迅速地,消失在混乱不堪、只顾奔命的人潮深处。身后,似乎传来了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呜咽,随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战火在中原大地蔓延了整整八年。桑瑶辗转流离,从成都到荆州,再到相对安稳的扬州。每到一处,她便以游方医者或开设小医馆的身份安顿下来。战乱时期,最不缺的就是伤患和病痛。断肢残躯的士兵、感染瘟疫的难民、饥饿浮肿的妇孺…她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在条件极其简陋的情况下,她运用着积累了数千年的医术,清洗伤口,接续断骨(用柳枝固定),处理溃烂,熬煮汤药。她的药囊仿佛取之不尽,总能找到对症的草药。对于一些特别危重的伤者,她会在最隐秘的时刻,用最不易察觉的方式,让自己的几滴血液融入药汤或敷料之中,挽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她的名声在难民和底层士兵中悄悄传开,人们称她为“妙手仁心的桑娘子”或“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当她终于再次踏上长安的土地时,已是八年后一个萧瑟的深秋。昔日的“桑落酒肆”早已化为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土墙倔强地立着,无声诉说着那场浩劫。院子里,那株她亲手栽下的老槐树,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粗壮的树干上布满了刀砍斧劈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地伸展着枝桠,在秋风中簌簌抖落着黄叶。

桑瑶静静地站在废墟之中,抚摸着焦黑的墙壁和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繁华如梦,转瞬成空。劫后余生的长安城,虽然朝廷已经回銮,但元气大伤,坊市凋零,行人稀少,处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与破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感慨。

桑瑶缓缓转身。只见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拄着一根磨得发亮木拐杖的老者,正站在破败的庭院门口,浑浊的双眼含着泪水,定定地望着她,望着这片废墟。是杜甫!那个忧国忧民的诗圣!他比八年前更加苍老憔悴,脸上刻满了战乱和漂泊留下的深刻印记,曾经挺直的腰背已不堪生活的重负而弯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对家国、对黎民深沉而痛苦的爱。

桑瑶看着这位饱经忧患的老友,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温暖。她迎上几步,走到杜甫面前,望着他浑浊泪眼中的自己清晰的倒影,轻声接道: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杜甫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悲喜交加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锡制酒壶,递向桑瑶,声音哽咽:“桑…桑娘子…竟还认得这故人…这故地…这…这壶里,是八年前…从你这酒肆带走的…最后一壶桑落酒…我一直…一直没舍得喝…就想着…有朝一日…若能回来…”

桑瑶接过那冰凉的锡壶,拔开塞子,一股熟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酒香幽幽散出,瞬间将两人拉回了那个笙歌彻夜、诗酒风流的盛世长安。她找来两个还算干净的粗陶破碗,就在老槐树下,在断壁残垣间,为杜甫和自己,各斟了半碗琥珀色的陈酿。

没有桌椅,没有佳肴。两人就站在废墟之中,头顶是苍老的槐树枝桠,脚下是焦黑的瓦砾尘土。他们默默地碰了一下碗沿,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废墟里格外清晰。然后,仰头,将碗中那饱含了八年离乱、八年血泪、八年思念的苦涩与醇香,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烧灼着胸膛。杜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焦土。桑瑶轻轻拍着他的背,望着残阳如血,映照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帝都。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一个容颜不改,见证了千年兴衰;一个垂垂老矣,饱尝了乱世辛酸。在这片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的废墟上,一碗陈酒,两句旧诗,便是对那个逝去的、再也回不来的盛唐风华,最深沉、最无言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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