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黎明,被低沉雄浑的海螺号角声唤醒。巨大的宝船如同浮动的山峦,密密麻麻地停泊在辽阔的港湾里。九桅十二帆的庞然大物“清和号”、“惠康号”、“长宁号”…船艏高昂,绘着狰狞的狻猊图案。樯橹如林,帆影蔽日,数不清的大小船只簇拥着它们。岸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桐油的刺鼻、香料的馥郁以及人群鼎沸的热浪。
桑瑶,此刻她叫“桑羽”,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棉布箭袖短打,外罩一件便于行动的半臂,头发用布巾利落地包起,作男子打扮。她站在“清和号”宽阔的甲板上,海风强劲地吹拂着她的衣袍。六百年前,她曾随张骞的使团走过黄沙漫天的丝绸之路;而今天,她将以通译(兼随船医官)的身份,加入大明王朝内官监太监、钦差正使郑和率领的庞大远洋船队,驶向未知的浩瀚海洋。
“桑先生,这是最后一次核对货单了。”一个年轻但神情沉稳的副使王景弘走到她身边,递过一卷厚厚的清单,“陛下旨意明确,‘宣德化而柔远人’,厚往薄来。这些丝绸、瓷器、茶叶、漆器、铜钱,是馈赠番邦国王的国礼。需带回的,是彰显我大明威德的‘麒麟’(长颈鹿)、狮子、鸵鸟、宝石、香料、珍奇药材。” 清单上罗列着锡兰的蓝宝石、古里的胡椒、苏门答腊的龙涎香、榜葛剌(孟加拉)的细布…
桑瑶接过清单,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这些所谓的“奇珍”,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大多见过。锡兰宝石的光芒,她在古罗马商船的玻璃匣中见过;大食(阿拉伯)的琉璃器皿,与汉代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并无二致;胡椒的辛辣,早已成为唐宋餐桌上寻常的调味。真正让她心潮澎湃的,是船队将要到达的“木骨都束”(今索马里摩加迪沙)、“麻林地”(今肯尼亚马林迪)——那片黝黑大陆的海岸线,是她从未踏足的神秘之地。
“王副使放心,诸国风物人情,语言沟通,桑某当竭尽全力。”桑羽(桑瑶)拱手道,声音沉稳有力。她能流利地说出古里(印度卡利卡特)的马拉巴尔语、苏门答腊的部分方言、甚至一些基础的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这些语言能力在漫长的商旅和游历中早已融入她的血液。她的“医术”更是船队急需的保障。永乐皇帝朱棣的雄心壮志,与她对未知世界的渴望,在这支即将远航的船队中奇妙地交汇。
宝船起航的号令响彻云霄。在岸上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在震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巨大的船帆被水手们喊着号子,一级级升上桅杆,吃满了强劲的信风。锚链哗啦啦收起,庞大的船队如同苏醒的巨龙,缓缓驶离港湾,破开蔚蓝的海面,驶向水天相接的远方。桑瑶手扶船舷,望着渐渐变成一条细线的海岸,心中涌动着久违的激动。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还是元朝时她随蒙古商船前往波斯湾。那时她以波斯女医的身份,将《伤寒杂病论》等中医典籍的精要口述给阿维森纳的后人,也将阿拉伯世界先进的外科知识带回东方。
航行并非诗意的浪漫。广袤无垠的海洋既壮丽又残酷。白天,炽热的阳光灼烤着甲板,能把人烤脱一层皮;夜晚,寒气刺骨,湿冷的雾气弥漫。淡水和新鲜蔬果是极其宝贵的资源,需要严格配给。风暴是最大的噩梦。当船队穿越被称为“魔鬼海域”的马六甲海峡时,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飓风。
天空瞬间被翻滚的墨黑云层吞噬,狂风如同巨兽的咆哮,掀起山峦般的巨浪!数十丈高的浪头狠狠砸在“清和号”的甲板上,木屑飞溅!庞大的宝船在怒海中如同一片脆弱的树叶,剧烈地颠簸、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水手们被巨浪冲得东倒西歪,绳索断裂,货物翻滚。许多人晕船呕吐,面色如土,甚至有人被甩入咆哮的大海,瞬间消失无踪!
“固定货物!所有人抓紧!降半帆!”郑和镇定自若的吼声穿透风浪,指挥若定。
桑瑶死死抓住一根粗大的缆绳,身体随着船体剧烈摇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解开腰间的药囊。风暴中,晕船、外伤、惊吓引发的疾病是最致命的。她顶着狂风暴雨,在湿滑摇晃的甲板上艰难移动,用浸过姜汁的药包塞给晕船呕吐的水手按压内关穴,用随身携带的银针为惊厥抽搐的船员刺入人中、合谷。她的动作快、准、稳,仿佛脚下不是惊涛骇浪中的甲板,而是坚实的大地。她的冷静和高效,如同定海神针,稳定着周围人的心神。当风暴终于过去,海面重归平静,阳光刺破云层时,船队虽损失了几艘小型护航船,但主力宝船得以保全,桑瑶的医术和临危不惧赢得了全船上下至高的敬意。
在古里国(今印度卡利卡特)靠岸时,盛大的欢迎仪式让船员们大开眼界。国王身着华丽的丝绸,佩戴着巨大的宝石,在王宫前举行了隆重的仪式。然而,欢迎仪式还未结束,一个坏消息传来:国王最宠爱的小公主突发恶疾,高热不退,浑身布满红疹,昏迷不醒,宫廷御医束手无策。国王心急如焚,恳求大明船队的神医出手相救。
郑和看向桑瑶。桑瑶没有推辞,带着药箱随使者进入戒备森严的王宫。在充满浓郁香料气味的寝宫里,她见到了病榻上的小公主。孩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揭开锦被,可见皮肤上密布着猩红色的粟粒样皮疹。她仔细诊脉(脉象洪数),查看舌苔(舌红绛,苔黄燥),询问发病经过(起病急骤,先有高热寒战)。结合症状,她判断是某种烈性的“痘疹热毒”之症(可能是天花或麻疹的变种,古代统称痘疹)。
“取金针,烈酒,清水。”桑瑶用流利的马拉巴尔语吩咐道。她先用烈酒仔细擦拭金针和自己双手,然后凝神静气,在公主的曲池、合谷、大椎等穴位快速刺入,行泻法以清热泻火。接着,她从药箱中取出几味研磨好的药粉(主要成分是牛黄、冰片、黄连、生地),用清水调和,小心翼翼地喂公主服下。最后,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片珍贵灵芝,切成薄片,让宫女煎水,待公主稍醒后喂服,以固本培元。整个过程沉稳利落,手法精妙,看得旁边的古里御医目瞪口呆。
三天后,公主的高热奇迹般地退去,红疹开始消退,人也逐渐清醒。国王大喜过望,亲自设宴款待郑和与桑瑶,并慷慨地赐予船队大量上等胡椒、宝石和象牙。席间,那位年迈的首席御医忍不住问道:“桑神医所用针法,快如闪电,泻热之力惊人,与我百年前在波斯所见一位传奇女医所用之术,竟有七分神似!莫非…师承同源?”
桑瑶端起一杯椰汁,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医道无涯,四海相通。或许先贤之术,辗转流布,各有所长吧。” 她心中了然,那位波斯的“传奇女医”,正是数百年前的自己。
船队继续西行,绕过阿拉伯半岛,终于抵达了此行的最远端——非洲东海岸。在“木骨都束”(摩加迪沙)和“麻林地”(马林迪),桑瑶见到了前所未见的景象。皮肤黝黑发亮、卷发厚唇的土著居民,穿着色彩鲜艳的棉布或简单的兽皮,佩戴着巨大的象牙、骨制饰品。他们的舞蹈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力量,鼓点强劲,动作夸张,围绕着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口中吟唱着古老而神秘的歌谣。简单的茅草屋聚集成部落,人们用最原始的工具捕鱼、狩猎、种植一种叫做“木薯”的块茎作物。他们对自然充满敬畏,崇拜太阳、月亮和祖先之灵。
眼前的一切,让桑瑶恍如隔世!那篝火旁跃动的身影,那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那对自然的敬畏神情…仿佛时光倒流了四千年,将她带回了黄河岸边那个小小的有虞氏部落!文明的形式在变,但人类最初面对天地、寻求生存、敬畏自然的那份本真,竟如此相似!一股强烈的感动和归属感涌上心头。
“桑先生似乎对这些黑肤土人的习俗很了解?”郑和站在她身边,望着狂欢的部落,好奇地问。这位伟大的航海家有着开阔的胸襟,对异域文化充满尊重和探索欲。
桑瑶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的篝火上,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感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敬天畏地,求存繁衍,歌舞以悦神,聚群以自保…此乃生民之本。四海之民,虽肤色不同,言语各异,然其根本,本是一家。” 这番话语,道出了超越种族和地域的人类共通性,让郑和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七下西洋,二十八载光阴!桑瑶的足迹遍及三十余国和地区。她见证了郑和船队“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的威仪,也实践了“宣德化而柔远人”的和平使命。她记录了各地的风土人情、物产资源、山川地理、政治制度。她收集了无数的植物种子(包括后来在中国广泛种植的玉米、番薯的早期品种)、矿物标本、珍禽异兽的图谱。她绘制了详细的海图,标注了暗礁、洋流、季风规律。她将大明先进的农耕技术、医疗知识(如人痘接种法的早期理念)传播给沿途友好的国度,也将异域的医术、天文历法、奇特的动植物知识带回中国。
当船队最后一次归航,缓缓驶入刘家港(今江苏太仓)时,码头上欢迎的人群依旧如潮。然而,紫禁城的主人已从永乐帝换成了他的孙子宣德帝。桑瑶婉拒了朝廷丰厚的封赏和官职,只接受了象征性的荣誉。她带着满船的记忆和几箱珍贵的笔记、图谱、标本,悄然隐居于苏州城一座精致的园林之中。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在园林深处一间静谧的书房里,桑瑶铺开宣纸,磨好浓墨。她开始系统整理这二十八年的航海见闻。窗外的竹影映在书案上,她提笔写下书名:《瀛涯胜览》。她详细记录了各国的方位、航程、山川地貌、政治制度、风俗习惯、物产资源、贸易状况。她描绘了宝船的巨大、航海技术的先进、异域风情的瑰丽,也记录了海上风暴的凶险、疾病的困扰、以及与不同文明交往中的种种趣事和挑战。这部凝聚了她亲历和心血的著作,文笔生动翔实,后来成为研究郑和下西洋最珍贵的第一手史料,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东方帝国曾经的海洋雄心和一个永生者跨越时空的壮阔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