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红墙在冬日暮色中沉淀出近乎凝固的暗赭色,琉璃瓦顶覆盖着薄薄一层未化的残雪,反射着冰冷的天光。重檐庑殿顶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森严。桑瑶——此刻她叫“佟佳·桑榆”,穿着内务府绣造处掌事姑姑特有的石青色缎面夹棉坎肩,领口袖口滚着精致的貂毛边,梳着一丝不苟的旗头,神情肃穆而专注。她正指挥着一群年轻的宫女,在暖意融融、光线明亮的绣房里,收拾乾隆帝最后一次南巡所需的龙袍。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丝线和熏香的气息。巨大的绣架上,一件明黄色的缂丝龙袍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五爪金龙腾云驾雾,鳞爪飞扬,每一个鳞片都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盘绣,在深色的云纹底子上熠熠生辉。宫女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拂去袍服上根本不存在的微尘,再用特制的云龙纹锦囊将其包裹。
“姑姑,这件袍子袖口的江崖海水纹,”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捧着一件刚完工的常服袍袖口,“金线勾边总觉得不够挺括,立体感欠了些…”
桑榆(桑瑶)接过袍袖,指尖抚过那繁复华丽的纹饰。她拿起一枚细小的绣花针,穿好与袍服底色相配的丝线,示意小宫女靠近:“看仔细了。此处非是平针,当用‘套针’。” 只见她手腕轻旋,针尖灵巧地在金线边缘穿梭,几针下去,原本平面的图案边缘便微微隆起,呈现出清晰的立体感和光影变化。“针脚要藏,力道要匀,如此方能显出云海翻腾、龙潜深渊之势。” 她的手法娴熟得如同呼吸,仿佛这指尖的技艺已流淌了千年——从唐代的蹙金绣到宋代的缂丝,再到如今清宫集大成的京绣,中华刺绣的精华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绣房的宁静。养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掀帘而入,脸色凝重如铁,甚至顾不上擦去额角的细汗,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万岁爷口谕!绣造处即刻准备全套素服!和珅…和大人…殁了!”
“轰!” 绣房里仿佛炸开了一声无声的惊雷。宫女们瞬间僵住,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本能的恐惧。那个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被乾隆帝宠信到了极致的和珅…死了?
桑榆手中的绣针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八十年前,她以江南汉女“苏绣娘”的身份潜入京城,凭借一手冠绝京华的苏绣技艺,被选入内务府,继而接触到宫廷核心。她亲眼看着那个叫钮祜禄·善保的年轻侍卫,如何凭借过人的机敏、揣摩圣意的本事和英俊的相貌,一步步爬上了权力的巅峰,成为权倾天下的和中堂和珅。她见过他初入官场时的谨慎谦恭,也见过他位极人臣后的骄奢淫逸、贪得无厌。嘉庆帝颙琰甫一亲政,便以雷霆手段查抄和府,赐其自尽。权力如同最烈的毒药,终究腐蚀了那曾经聪慧的灵魂。桑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目睹了无数历史轮回的厌倦与悲凉。
夜深人静,绣造处掌事姑姑专属的耳房内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桑榆确认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挪开沉重的绣墩底座,从夹层中取出一本用油纸包裹的薄薄小册子和一支特制的竹笔。她蘸了点清水,在砚台里一块不起眼的墨块上润了润,墨迹竟显出淡淡的蓝色。这是她三百年来养成的习惯——每隔十年,将亲身经历的重大事件、宫廷秘闻、人事变迁,以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密语速记下来。这些“记忆碎片”会被她藏在不同的“记忆洞窟”中,从太行山深处到江南园林的假山腹内,构成了她对抗漫长岁月的私人历史档案。她提笔,在册子上飞快记录着: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和珅自尽于狱中。权相陨落,新朝气象未明…字迹细密如蚊足。
“嗒!” 一声极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声响从头顶传来!
桑榆眼神一凛,如同警觉的母豹,瞬间合上册子塞回原处,袖中滑出一枚尖锐的银簪握在手中,低喝:“谁?!”
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从房梁翻落,悄无声息地立在她面前,迅速扯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年轻却充满风尘和惊惶的脸,正是她安插在宫外传递消息的联络人,小六子。
“桑姑姑!大事不好!” 小六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剧烈的喘息,“林清…林清大师兄!天理教(白莲教分支)起义…败了!官兵正在满城搜捕!大师兄让我务必通知您…身份恐已暴露!快!快转移!再晚就来不及了!”
桑榆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十年前,直隶大旱,饿殍遍野。她奉旨出宫赈灾,在灾民中结识了白莲教书匠林清。此人虽出身贫寒,却见识不凡,痛陈土地兼并之害,宣扬“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主张“天下田天下人同耕”。他话语中对底层百姓的深切同情和对不公世道的愤怒,触动了桑榆心底深处对历代农民苦难的记忆。她欣赏他的胆识和某种朴素的理想主义,便利用自己深居宫闱、消息灵通的优势,暗中为他传递过一些关于京畿防务调动、官员动向的情报,希望能助其成事,改变这积重难返的世道。没曾想,起义如此迅速就被扑灭!
“官兵…知道多少?”桑榆声音依旧冷静,眼神锐利如刀。
“具体不知!但宫里宫外都在查!尤其是和您…有过来往的…”小六子急道。
桑榆迅速从妆匣底层摸出一个小巧沉甸甸的锦囊,塞到小六子手里:“拿着!里面有碎银和两张小额银票。立刻出城,去找我们在涿州的人。告诉活着的兄弟姊妹:保存实力,深藏蛰伏,等待时机!切莫再轻举妄动!”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小六子攥紧锦囊,还想说什么,桑榆厉色道:“快走!从老地方出去!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小六子一咬牙,深深看了桑榆一眼,翻身又从窗户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桑榆迅速整理好房间,刚坐回绣架前拿起针线,门外就响起了粗暴的拍门声和兵甲的碰撞声!
“奉旨搜查叛逆!开门!” 九门提督衙门的兵丁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提督眼神阴鸷地扫视着房间。
“佟佳姑姑,得罪了!有人密报,绣造处藏匿天理教匪相关证物!例行公事,搜!” 提督一挥手,兵丁如狼似虎地开始翻箱倒柜。绣品、布料、针线笸箩被粗暴地翻动、扔在地上。
桑榆端坐在绣架前,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她手中依旧在绣着一件明黄色荷包上的祥云纹样,针脚平稳流畅。
一个兵丁拿起桌上她刚完工不久、准备呈给十五阿哥(即后来的道光帝)做寿礼的荷包,翻来覆去地看。荷包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精美的“五福捧寿”图案,针法繁复,巧夺天工。
“放下。”桑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冷冷地扫向那兵丁,“那是预备呈给十五阿哥的寿礼。提督大人,您确定要碰?”
那兵丁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惊疑不定地看向提督。提督的脸色也变了变。十五阿哥是嘉庆帝最看重的皇子之一,脾气刚硬,深得帝心。搜查叛逆是公事,但若因此得罪了未来可能的储君…提督咬了咬牙,挥手示意兵丁放下荷包,搜查其他地方。
一番徒劳的翻检后,兵丁们一无所获,悻悻离去。绣房内一片狼藉。桑榆缓缓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桌前,拿起那只差点被搜查的荷包。她指尖在荷包夹层一个极其隐蔽的接缝处轻轻一捻,抽出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绢。绢上用特制墨水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正是各地白莲教分舵的联络暗号和近期官兵布防的简要情报!她将素绢凑近烛火,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卷起,放入口中,和着冷茶,艰难地咽了下去。素绢滑过喉咙的感觉冰冷而决绝。这是保全秘密的最后一道屏障。
道光二十年(1840年),南海的风暴终于席卷了帝国的海岸。桑榆以“桑医女”的身份,随着一支援粤的清军,踏上了硝烟弥漫的广州前线。她看到的景象,比任何一场内乱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
珠江口外,英国舰队的黑色蒸汽战舰如同钢铁巨兽,喷吐着滚滚黑烟。它们不需要依赖风帆,巨大的明轮搅动着浑浊的江水,行动迅捷而诡异。粗大的炮口指向古老的广州城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实心的铁球炮弹、新式的开花弹(榴霰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砸在城墙、民居、炮台上!砖石飞溅,木屑横飞,火光冲天!曾经坚固的城墙在近代火炮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被炮火击中的民居燃起熊熊大火,百姓哭喊着奔逃,却无处可躲。
清军的抵抗显得如此悲壮而无力。八旗和绿营兵勇大多还使用着老旧的火绳枪、抬枪,甚至是大刀长矛。他们简陋的炮台射程短、精度差、装填缓慢。英军的舷炮齐射如同疾风骤雨,往往一轮炮击下来,清军炮位便已血肉模糊,死伤枕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和建筑物燃烧的焦糊味。
临时搭建的战地医棚设在远离主战场但依然能听到炮声轰鸣的破庙里。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呻吟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肢残躯的士兵被源源不断地抬进来。伤口处肌肉翻卷,白骨森森,沾满了泥土和火药残渣。简陋的手术台上,污血浸透了草席。金创药粉的辛辣气味混合着脓血的恶臭,令人作呕。医官和为数不多的郎中忙得脚不沾地,个个面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面对如此惨烈的创伤和有限的药品,常常束手无策。
“桑医女!桑医女!快来看看柱子!”一个满脸血污的什长嘶喊着,和另一个士兵抬着一个担架冲了进来。担架上的年轻炮手左大腿血肉模糊,被一枚开花弹的弹片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白森森的腿骨都露了出来,鲜血如同泉涌,浸透了担架。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进气多出气少。
桑榆迅速上前检查,心猛地一沉。伤口太深太大,血管断裂,失血过多,感染更是不可避免。“他的腿…怕是保不住了。”旁边一个老郎中绝望地摇头。
桑榆看着炮手年轻而痛苦的脸,想起黄河岸边部落里受伤的禹川,想起安史之乱中那些绝望的士兵。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取我的刀来!烈酒!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还有…拿根木棍给他咬着!”
她先用布条死死扎住炮手大腿根部,减缓血流。然后,她取过一柄在火上燎烤过的锋利匕首,用烈酒冲洗。炮手因剧痛而剧烈抽搐,旁边的士兵用力按住他。桑榆的眼神锐利如鹰,手稳如磐石。她看准位置,手起刀落,果断地削去伤口边缘被污染、失去活性的腐肉和碎骨!鲜血再次涌出。炮手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昏死过去。
“快!止血散!按住!”桑榆低喝,同时迅速取出银针,刺入炮手几个特殊的穴位(足三里、三阴交等),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奇妙的是,随着银针刺入,伤口的出血竟明显减缓!趁着这宝贵的时机,桑榆将大量金创药粉和一种她特制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黑色药膏混合物,厚厚地敷在创面上,再用煮沸消毒过的棉布条紧紧包扎起来。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桑榆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疲惫。她转身去处理下一个伤员时,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在早已准备好的药汤碗沿划破了自己的指尖,几滴带着微弱得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蓝光的血液,无声地滴入碗中。她将这碗药递给负责照顾炮手的士兵:“等他稍醒,喂他喝下。”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用自己不朽生命的馈赠,去赌一个年轻凡人生存的机会。
《南京条约》签订的消息传来时,桑榆正站在长江岸边。时值深秋,江风凛冽。几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国军舰,如同傲慢的征服者,在浑浊的江水中缓缓游弋。巨大的黑色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粗大的炮管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这景象,与她记忆中郑和宝船那如林的帆樯、象征和平与威仪的龙旗,形成了刺眼而耻辱的对比!
四千年!整整四千年!她见证了夏商的兴起,目睹了秦汉的雄风,感受过盛唐的荣耀,亲历了郑和扬帆万里的辉煌。这个她生于斯、长于斯,无数次为之付出、守护的中央帝国,这个曾经让万国来朝的“天朝上国”,如今竟被万里之外一个从未放在眼里的蕞尔岛国,用坚船利炮打得割地赔款,门户洞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屈辱和幻灭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她。这不再是王朝更迭的内部兴衰,这是整个文明根基遭受的剧烈冲击!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姑娘也是来看这洋船的?”一个清瘦但腰杆挺直、穿着半旧青色棉袍的书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他手中拿着一本翻旧了的《海国图志》,眉头紧锁,忧愤的目光同样投向江中的铁甲舰。
桑榆从巨大的悲愤中回过神,转头看向这个陌生人。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忧国忧民的焦灼和一种不屈的刚毅。
“先生是…”
“广东林则徐。”书生苦笑了一下,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如今是待罪之身了。” 他便是那个在广东虎门销烟、力主禁烟抗英,最终却被清廷当作替罪羊革职查办、发配伊犁的民族英雄。
两个忧心国运的灵魂,在这屈辱的江边不期而遇。他们沿着江岸沉默地走了一段,脚下是冰冷的泥土。远处英舰的汽笛发出刺耳的鸣响。
“坚船利炮…坚船利炮…”林则徐望着那喷吐黑烟的怪物,声音充满了痛苦和不甘,“我朝水师战船,与之相比,如同纸鸢之于苍鹰!炮火之猛,射程之远,闻所未闻!广东一战…非将士不用命,实乃器不如人!”
桑榆看着江面上那些代表着工业革命力量的钢铁巨兽,想起了郑和船队穿越惊涛骇浪的木制宝船,想起了泉州港帆樯如林的盛况。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跨越时空的沉重:
“林大人所见,仅是冰山一角。西洋之强,非止于船炮。其国重格物致知(自然科学),以机器代人力,工厂林立,一日所出,抵我百工数月之劳。其政体亦有别于我朝,君王与民共议国是…更可怕者,是其勃勃野心与开拓之力。百年前,其船便已航遍四海,攻城略地,殖民拓土…我天朝…闭关太久,沉湎于天朝旧梦,视其为蛮夷,殊不知…蛮夷之技,已足可撼动我根基。” 她将数百年来通过丝绸之路、郑和下西洋以及零星的传教士、商船所了解到的西方世界,结合自己的观察,冷静而残酷地剖析给林则徐听。
林则徐越听越惊,眼神中充满了震撼和思索:“姑娘见识之广博,剖析之深刻,令林某汗颜!若朝廷早有此等见识,广开眼界,师夷长技,何至于…何至于…”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用一方素白的手帕紧紧捂住嘴。待咳声稍歇,他拿开手帕,桑榆眼尖地看到,那洁白的帕子上赫然染着点点刺目的猩红!
桑榆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借着搀扶的动作,手指迅速搭上了林则徐的手腕。脉象虚浮无力,寸关尺皆弱,肺部有明显的湿罗音…这是典型的痨瘵(肺结核)之症!在这个年代,几乎是不治之症!看着这位心力交瘁、忧愤成疾的民族脊梁,桑榆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凉和无能为力的痛楚。
当晚,在广州城外一家简陋的客栈里,桑榆点燃油灯。她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在烛火上反复燎烤。看着跳动的火焰,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刀锋毫不犹豫地在腕部划过。鲜血瞬间涌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比常人更深的色泽和微不可察的淡蓝光泽。她迅速将血滴入早已煎好的、气味浓烈的汤药中。鲜血在药汤中旋转、扩散、最终融为一体,那丝奇异的蓝光也消失不见。
这碗混合了她永生者血液的药汤,被托付给一个可靠的驿卒,快马送往林则徐暂居的寓所。这或许能暂时压制他的病势,为他争取一些时间,却终究无法改变他油尽灯枯的命运,更无法挽救这个病入膏肓、在时代洪流中摇摇欲坠的古老帝国。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桑榆第一次感到,自己五千年的生命,在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长江岸边英舰的黑色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烙印在她心中,也烙印在这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