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二三三六年冬,南京初雪。
风自北来,卷着碎雪扑向宫墙,朱红漆面剥落处,凝着薄霜。崇华殿外,九十九级寒玉阶自宫门迤逦而上,如刀刃剖开雪幕,冷光刺目。阶前跪着一人,素衣单薄,一根青绳束于脑后。双膝处玄铁锁链缠绕,链环粗粝,随呼吸微微震颤,每一次微动,都磨开皮肉,渗出血来。
蔺云汐,震国公府的嫡女,此刻正跪在寒玉阶上。玄铁锁链紧紧扣住她嶙峋的腕骨,每动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她的膝盖早已磨破,第三十七道血痕正缓缓从膝盖渗进寒玉阶的霜纹之中,在洁白的雪上晕染出触目惊心的红。
十五岁前,她是南京贵女中“才压三州,貌胜春雪”的传奇。七岁赋诗压满座文臣,十岁执棋胜国手。而今,也只是掖庭永巷中一名待罪宫婢,罪名是“逆臣之后,藏匿不报”。
内务府孙嬷嬷,掌刑三十年,专治“不驯之婢”。
她站在一旁,手捧冰桶,眼中满是冷漠与不屑。
“辰时三刻,罪婢蔺氏,跪阶受罚,以儆效尤。”她声音沙哑,如钝刀刮骨,“寒玉阶九十九级,日出而跪,日落方止。中途若倒,加罚三日。”
世袭震国公蔺承武,战死北疆,尸骨未归。次孙蔺云濋,失踪于边关驿道,传言私通燕王。朝廷查抄震国公府,封门七日,禁足不许出入。七日后,府中起火,火势三日不熄,宅院尽焚,七十二口,无一生还。犬马皆死于门内,焦骨难辨。
唯她因待选秀女,身在储秀宫,幸免于难。
可在这宫闱中幸免,亦是罪。
风雪扑面,蔺云汐睫毛上已结了细霜。她未动,未应,只将舌尖轻轻抵上口中一片硬物——祖父出征前塞给她的血玉残片,边缘锋利,稍一触碰便痛入神经。
她靠这痛意清醒。靠这痛意记住。
“姑娘这副玉雕似的骨头,可别辱没了国公爷的威名。”嬷嬷的话,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蔺云汐的心。
孙嬷嬷冷笑一声,提起冰桶,兜头泼下。
水如寒刃,穿透素衣,浸透里裳。蔺云汐浑身一颤,牙关紧咬,下唇已破,血混着玉片碎屑滑入喉中。她不叫,不抖,不动,只将脊背挺得更直。
“你祖父为国捐躯,回来却是叛臣?”孙嬷嬷讥讽道,“府里烧得连根发丝都认不出,七十二口具成灰烬,连狗都叫不出声就死了。你倒好,躲过一劫,还妄想入宫为妃?”
宫人三五成群,立于廊下窥视,低声窃语。
“逆臣之后,不配立于宫阶。”
“听说她兄长早与燕王勾结,震国公府私藏宣府制式兵器,通敌证据确凿。”
“皇上仁慈,留她一命,已是天恩。”
蔺云汐闭目,舌尖再抵玉片,锐痛刺入脑海。她默诵《黄岐药典 卷一》:“寒邪入体,先侵皮腠,次入经络,终入脏腑……”一字一句,如刀刻石,将杂念斩断。
她知这些话是假。
祖父死于北疆断魂头谷,手握长枪,背靠残旗,至死未降。朝廷战报送回时,尚有亲兵残部抬回半具焦尸,胸前铁甲刻着“蔺”字。可半月后,圣旨突下,称其“勾结燕王,私通西戎”,夺爵抄家。
兄长蔺云濋,失踪前最后一封家书,写于边关驿站:“风雪阻道,粮草将尽,恐归期未卜。”此后音讯全无。而朝廷却说他“携密信投敌”,证据是一封盖有震国公印的伪书。
她更知,那场大火,烧得太巧。
封府七日,内外不通。第八日清晨,火起于后院柴房,风助火势,顷刻吞没全宅。火灭后,验尸官只捡出七十二具焦骨,无法辨认身份。连府中老犬“青尾”的尸首,都被烧得蜷缩如炭。
可她记得,入宫前祖父曾唤她至跟前,烛火摇曳,祖父指尖沾墨,在她掌心画下一纹——螭纹盘绕,首尾相衔。低语道:“若见此纹,便是归处。蔺氏一脉,不绝于血。”
她不能昏。
不能倒。
不能死。
她必须活着,活着看清谁在幕后,谁在执棋,谁将她满门七十二口,推入火海。
孙嬷嬷见她不语,冷哼一声,又提一桶冰水泼下。
这一次,水珠溅上她左手。指尖僵硬如石,几乎无法弯曲。
记忆骤然闪回。
母亲卧病在床,她跪于榻前,听母亲讲黄岐祖训:“医者可活人,亦可杀人。药可救人,亦可为刃。世家之责,不在权势,而在存证。”
“存什么证?”
“存天下不敢言之证。”
风雪更烈,雪深已逾三寸。
她缓缓低头,用尽力气,以指甲在寒玉阶上划下第一道痕。
“沈氏,祖母。”
第二道。
“聿氏,母亲。”
第三道。
“幼妹,云涵。”
第四道。
“周嬷嬷,乳母。”
她每划一痕,默念一名。祖母、母亲、幼妹、乳母、侍女、厨娘、马夫、门房……七十二人,七十二名。
锁链重六斤,双膝血肉模糊,体温已近失温之界。她知自己撑不了太久,可她不能闭眼。
她怕一闭眼,就梦见那场大火。
火光冲天,人声凄厉,有人喊“小姐快走”,有人扑火,有人跪地叩首,求天开眼。梦里无数次回头望去,府门已成火窟,梁柱崩塌,如巨兽吞人。
她活下来,不是为了跪雪。
是为了讨债。
孙嬷嬷见她低头刻字,怒而上前,一脚踹在她肩上。
“贱婢!竟敢污损宫阶!”
蔺云汐身形一晃,未倒。她缓缓抬头,目光如冰,直视孙嬷嬷。
那一瞬,老嬷嬷竟退了半步。
这眼神,不似宫婢。
似刃。
似雪中藏火。
她忽然想起,眼前这女子,曾是南京城贵女之首,黄岐世家血脉,自幼习经史、通医理、懂兵法。其母聿氏,是老太师果毅公最宠爱的女儿,出嫁时,天子亲赐九凤霞帔。
这样的人,怎会真屈于雪阶?
可她再如何,也不过是罪臣之女,无权无势,无亲无故,连葬身之地都不配拥有。
孙嬷嬷狞笑,提桶再泼。
冰水如刀,割开最后一层暖意。
蔺云汐浑身颤抖,牙关咯咯作响。她将血玉残片咬得更紧,舌尖已破,血流不止。她默诵《黄岐药典·终卷》:“大寒伤人,不过七日。七日不死,则心火自生。”
心火。
她心中有火。
恨是火,痛是火,记忆是火,七十二个名字,皆是火种。
她不能倒。
她必须活着。
风雪漫天,九十九级寒玉阶如通往幽冥的路。她跪于最下,素衣染血,发如枯草,可脊背笔直,如未折之竹。
血顺着小腿流下,在雪白石阶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暗红如梅。
她不动,不语,不哭。
风雪愈烈,她脊背愈直。
那血,那痛,那玉,那名,皆成根须,扎进冻土,静待破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