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将她锁在心门之外,可此刻,她的影子却透过这绛红罩衫,透过叶婉清的呼吸,无声地刺入骨髓。
当他终于松开桎梏,殿内寂静如死。叶婉清喘息未定,唇瓣微肿,指尖触到嘴角,竟沾了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菱花镜映出她唇边残红,如杜鹃泣血,凄艳得令人心悸。
她缓缓靠进他胸前,听他心跳沉稳,如鼓点敲在夜幕之上。可她却觉自己如浮萍,无根无依。这昭宁宫,这锦帐华衾,这天家之宠,都不过是他人掌中棋子。她是谁?是替代品,是影子,是某人不可及时的一抹慰藉。
“裴雅安原是我母族表姐。”玄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自语,仿佛在说一段不愿回首的旧梦,“十岁那年,我母妃宸妃病重,咳血不止,太医束手。她奉旨入宫侍疾,自此再未出宫。母妃逝后,她入主琼华、华清二宫,照拂我起居……”
他顿了顿,眼睫微颤,目光飘向殿角那盏鎏金莲台灯,灯焰摇曳,映得他眸底忽明忽暗。
“母妃去时,她牵我手入灵堂。她那时不过十六,我尚不及她肩高。她一身素缟,发间无饰,只簪一支白玉兰,却站得笔直,替我跪灵、焚香、诵经……整整七日,未合一眼。”他嗓音渐渺,似被往事掐住了咽喉,“自此高墙之内,相依为命。我外祖穆国公乃三朝元老,舅父任山西节度使,表兄弟们也多任八字营要职,所以凭借母家,她一入宫便是妃位,协理六宫位同副后。”
说至此时,玄翊闭上双眼,眉头微蹙,眼尾似有水光浮动。那滴泪终究未落,却被夜风揉碎在睫上,化作一片湿痕。
叶婉清静静听着,心口如压巨石。她终于明白,为何贵妃从不入昭宁宫,却处处留痕——那金丝绣凤的寝衣、那每日准时送来的安神汤、那总在窗台摆放的素心兰……皆是无声的宣示:此宫,此人,皆属她所有。叶婉清忽轻声问:“殿下对贵妃……可有情?”
话音落下的刹那,殿内仿佛凝滞。
玄翊猛然抬头,目光如刃,直刺她眼底。那一瞬,叶婉清几乎退缩——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狠戾、惊怒、似被撕开隐秘的痛楚,又似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他的手指猛地收紧,锦被几乎要被攥出裂痕。
可只一瞬,他又恢复如常,神色冷峻如初雪覆山。他抬手,将锦被缓缓蒙上她的头,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睡吧。”
两个字,如铁锁落闸,斩断所有妄念。
叶婉清蜷缩在锦衾之中,黑暗笼罩,却无法遮蔽心内的荒凉。她听见他起身,衣袂轻响,玉佩微鸣,走向殿外。忽而,枕边一轻——那串她日日佩戴的碧玺珠链,竟散落在地,珠玉滚落青砖,清脆如泪。
只听那声音在空旷的昭宁西厢里回荡不息,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在她心上,又仿佛敲在宫墙深处,惊起无数尘封的往事。
而宫墙另一端,琼华宫内,一盏孤灯未熄。
寰贵妃独坐镜前,指尖抚过一张泛黄的旧画——画中少年执弓立雪,少女红袍策马,题跋四字:
“朝朝岁岁。”
次日金乌西沉时,琼华宫琉璃瓦浸在暮色里。贵妃斜倚云母屏风内,她挥了挥手指,琥珀捧着青玉碗退下,枣红色药汤摇晃着绸缎似的微光,鎏金步摇触到玄翊蟒袍佩玉的刹那,白玉般的指尖一颤,汤药泼出半盏在杏黄褥上。玄翊顺势接过汤碗,“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