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下的那日,我撞见母亲在水槽边甩手的模样。她虎口处缠着的纱布渗出暗红,漂着浮冰的水面倒映着她抽痛的眉眼。原来老裁缝的手也会被布料割伤,我想起她总说茧子已结成盔甲的模样,喉咙涩得像吞了团毛线。 深夜伏在缝纫机前,我把旧校服拆成碎布。十五岁的手总被机针咬出血珠,布面上歪扭的针脚像蚯蚓爬过田垄。抽屉底层躺着母亲从前替我缝的连指手套,兔毛内胆泛着陈旧的暖光,拇指处的补丁还是去年冬天她熬夜刺绣的银杏叶。 "嗒嗒"的缝纫声惊醒了浅眠的母亲。她推门时,我正用牙齿扯断纠缠的线头,满嘴都是棉絮苦涩的味道。"在拆窗帘改桌布?"她笑着拢了拢我的碎发,指尖的温度拂过发烫的眼眶。我慌乱藏起裁到一半的羊皮纸样,却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她腕间的纱布松脱了,露出蜈蚣似的疤痕。 缝纫教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我的手指在绣绷间笨拙地舞蹈。彩线穿过亚麻布时会发出春雨般的沙沙声,恍惚看见母亲年轻时端坐绣架前的身影。二十年前的绣娘如今掌纹里嵌着粉笔灰,但她教过的平针绣化作我袖口的雏菊,在月光下静静舒展花瓣。 平安夜那晚,我躲在楼道里数绒布袋里的银杏叶书签。楼道感应灯明灭间,母亲织毛衣的竹针仍在里间敲着更漏。当我把镶着金边的皮手套放在她枕边时,飘窗外的雪恰好停了,月光淌过皮料上细密的针孔,在刺绣的银杏叶脉间流转着银河。 第二天清晨,母亲戴着单只手套在厨房煎蛋。油星溅在崭新的小羊皮上,她惊呼着摘下手套的模样,像少女弄脏了第一支口红。"还有一只呢?"我指着她空荡荡的右手。"留给要写字的人呀。"她眨眨眼,从围裙兜里掏出半片滚着金边的银杏叶,叶柄处拴着细细的银链,在晨光里晃成月牙的形状。 窗台上的玻璃罐又添了新雪,我们并排坐着织补旧手套。毛线针相碰时发出风铃般的清响,二十年的光阴在交织的经纬里汩汩流淌。母亲腕间的疤痕被皮料温柔包裹,而我终于懂得,有些爱不必严丝合缝,就像留白的书签总要夹在时光的褶皱里,等某个飘雪的清晨,化作掌心悄然生长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