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刚歇,药圃的泥土便蒸腾起一股子苦而清的暗香,混杂着新生草叶的涩、陈年根茎的腐,还有雨后独有的、裹着水汽的泥土腥。顾里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垄间。冰凉的湿泥从脚趾缝里挤上来,带着大地深处未散的寒意。他弓着单薄如初春柳枝的脊背,将一株紫草幼苗的根须,仔细埋进东角那片颜色格外深沉的土壤里。这里的土总是比其他地方松软几分,也浅薄一寸——被他年复一年挖取根茎制玉肌膏,早已淘尽了元气,像个被反复剜去心头肉的病人,徒留一个无法填平的凹坑。
“嘶啦——”
布帛猝然撕裂的锐响,像一把生锈的剪刀,蛮横地铰碎了药圃的宁静。顾里猛地抬头。
篱笆外,十五岁的沈玄知逆着稀薄的暮光站着。玄色劲装自右肩撕裂,一道狰狞的血口子斜贯在年轻饱满的臂膀上,皮肉翻卷,新鲜的血珠子正争先恐后地渗出,顺着绷紧如铁石的肌肉纹理往下滚,一滴,两滴,砸在篱笆下一株白芍肥厚的叶片上,“啪嗒”一声,溅开细小的、猩红的梅。
“又输了剑?”顾里直起酸痛的腰,甩了甩指间沾染的深紫泥泞,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问“今日天晴否”。沈玄知紧抿着薄唇,下颌绷成一道冷硬倔强的线,只将手中那柄犹带煞气的长剑狠狠往湿泥地里一插。剑身嗡鸣,玄色的剑穗沾满污泥,颓丧地垂落,像只折翼的鸦。
顾里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药圃角落那座灰扑扑的假山。嶙峋的怪石缝隙里钻出几丛顽强的苔藓,绿得发暗。他伸出沾泥的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缓缓拂过,最终精准地扣住一块微微凸起的石疙瘩——那正是石雕芍药的一个花苞,冰冷、坚硬、毫不起眼。指尖发力一旋,机括发出沉闷的“咔哒”轻响,假山侧面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窄缝。刹那间,一股混杂着浓烈药味、陈年土腥和阴冷湿气的浊风,猛地灌了出来,扑在脸上,带着地底特有的、拒绝生人的气息。
顾里矮身钻入。地窖狭小,仅靠内壁一盏油豆似的灯火勉强撑开昏黄的光晕,堪堪照亮方寸之地。空气凝滞,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霸道地占据每一寸空间。他熟门熟路地取下悬挂在壁钉上的一卷泛黄羊皮,就着那点微弱摇曳的光展开。卷首,“试毒录”三个墨字筋骨嶙峋,力透纸背。他的目光,或者说他的指尖,顺着那些密密麻麻、记录着痛苦与代价的小字滑过:
“ 三十九味·钩吻,三滴入茶。玄知唇青气促半时辰,吾指颤如风中秋叶,三日方止。”
“第五十七味·马钱子,粉末掺蜜。玄知呕逆腹痛,冷汗浸衣。吾目眩如坠星河,足软半日,倚门方立。”
“第七十一味·断肠草,取新汁三匙。玄知饮之即倒,晕厥半时辰,面如金纸,气息几绝。吾…呕血三升,脏腑如焚,七日味觉尽失。”
墨迹在最新一行尚未干透,透着一种惨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黑。
角落一个半人高的粗陶罐敞着口,里面是深紫近黑的黏稠膏体。顾里用竹片挖出厚厚一大块,浓郁的紫草混合着冰片的辛烈气息瞬间炸开,蛮横地压过了地窖里所有陈腐的味道。
回到地面上,暮色已浓重如墨。沈玄知仍像尊石像般杵在原地,血已浸透半边衣袖,在玄色衣料上洇开更深沉的暗影。他却浑然未觉,目光越过顾里的肩头,死死钉在药圃西角那片开得没心没肺的白色芍药花海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暮色里翻涌的云。
“脱了。”顾里的声音比地窖的风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清冽。
沈玄知沉默着,用未伤的左手粗暴地扯下右臂的残破衣袖。布帛撕裂声再次响起,露出那道皮肉翻卷、仍在缓慢渗血的狰狞伤口。月光初上,冷冷地镀在伤口边缘,更显几分凄厉。
顾里指尖剜起一大块冰凉的玉肌膏,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点狠劲地按上那片灼热的创口。极致的冰凉触上血肉模糊的灼烫,沈玄知身体猛地一绷,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牙关紧咬,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顾里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指腹用力,毫不怜惜地将深紫色的药膏揉进伤口边缘,动作利落精准,只有医者处理创伤的冷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温情。紫黑的药膏迅速覆盖了刺目的鲜红,浓烈到近乎呛人的药味霸道地驱散了空气里最后一丝血腥。
“你师父……”沈玄知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因强忍痛楚而沙哑紧绷,目光却依旧固执地胶着在那片遥远的、月光下的白芍花海,“……从不问你这药膏的去处?不问这些伤?”
药圃里只剩下风吹过白芍阔叶的沙沙声,以及顾里手指在皮肉与药膏间摩擦发出的、细微而黏腻的声响。时间仿佛被这声响黏住了。
“问过。”顾里终于开口,头依旧低垂,指尖沾着血与药,在沈玄知紧绷如弦的臂膀上滑动,抹开一片深紫的冰凉,“我说……”他顿了顿,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是后山窜进来的野猫抓的。”
沈玄知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极冷,像初冬湖面裂开的第一道冰纹。是嘲讽?是苦涩?抑或是别的什么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东西?无人能辨。他忽然抬起未受伤的左臂,迅捷如电,探向顾里垂在身侧、还沾着紫草汁液的右手腕。
顾里本能地一缩手,却快不过沈玄知习武之人的速度。微凉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已如铁箍般,牢牢扣住了他腕间那枚温润的青玉镯。玉色在渐浓的暮色里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内壁用极细的刀工、几乎耗尽心血刻着两个缠绵相依的小篆——**玄里**。那是沈玄知用生母遗下的一支素银旧簪熔了,又在无数个不眠的灯下,亲手一刀一刀琢刻而成。
“戴着它,”沈玄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砾感,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光滑沁凉的玉璧,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总好过,”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那片白色的花海上拔离,沉沉地落在顾里低垂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总好过被那些不长眼的野猫抓伤了皮肉。”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顾里只觉得被扣住的手腕处传来一片滚烫,那热度瞬间燎原,竟盖过了指尖药膏的冰凉,直烫进骨头缝里。他猛地用力抽回手!
“叮——!”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磕碰声,在寂静的药圃暮色里骤然炸开。青玉镯的边缘重重磕在药钵粗糙的陶壁上。一道细如蛛丝、却无比清晰的裂痕,瞬间蜿蜒过温润的玉璧,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玄里”二字之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叶止。
“药好了。”顾里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近乎粗鲁地将手中剩余的、冰冷的一大块玉肌膏重重按进沈玄知摊开的掌心,仿佛要借这突兀的动作,抹掉腕间残留的滚烫触感,抹掉那声刺破宁静的脆响。“自己抹匀,三日之内,伤口别沾水。”他语速飞快,不容置喙,随即猛地弯下腰,近乎慌乱地收拾起散落在泥地上的药杵、破布,将整个后背留给身后的人,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夕阳彻底沉沦,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噬。两人的影子在湿润的泥地上被拉扯得细长、扭曲,几乎要触碰到那片在暮色中依然固执盛放的白芍花丛。沈玄知握着掌心里那块冰冷黏腻的深紫色药膏,看着顾里几乎要将自己埋进泥土里的、单薄而僵硬的背影,又低头凝视自己臂膀上那已被药膏覆盖、却依旧在深处隐隐作痛的伤口。玉肌膏的清凉一丝丝渗入灼痛的肌理,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骤然翻涌起的、更为陌生而汹涌的灼烫浪潮,那浪潮里翻滚着被拒绝的刺痛、被划下界限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失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薄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猛地拔出深陷泥地的长剑,带起一串浑浊的泥点。玄色的身影决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入药圃篱笆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瞬间被吞没。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顾里才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暗蓝。他抬起沉重的右手腕,就着天边最后一抹微不可察的灰白天光,近乎贪婪又近乎恐惧地凝视着腕间那枚青玉镯。那道新鲜的裂痕,在黯淡的光线下,像一条冰冷的银线,死死勒在温润的玉璧之上,也勒在他的腕骨上。指腹带着泥土的微糙和紫草的涩意,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抚过那道裂痕边缘。冰凉刺骨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药圃里,白芍花在渐起的夜风中无声摇曳,暗香如幽灵般浮动,缠绕鼻端。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将那只染着深紫草汁、残留着沈玄知血迹和玉镯冰凉的手指,深深地、用尽全力地插进了东角那片松软、冰凉、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泥土里。泥土带着雨后的湿寒,贪婪地、温柔地、又带着无限悲凉地包裹上来,紧紧吸附住他的手指,冰冷刺骨,仿佛要吸走他指尖残留的所有滚烫的温度、所有惊心动魄的痕迹,连同那声在心底反复回响的、清脆又绝望的“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