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灌入祠堂,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森冷的四壁投下无数扭曲跳动的鬼影。供案上,先王妃的牌位在明灭的光线里沉默着,乌沉沉的木料吸尽了所有暖意。沈玄知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蒲团上,玄色锦袍包裹着十七岁少年已然挺拔却紧绷如弓的背脊。他面前的地上,摔碎的琉璃盏碎片像一滩凝固的紫色血泊,几块较大的碎片里,映出他此刻的脸——苍白、空洞,眼窝深陷,只有紧抿的薄唇透出一股近乎自毁的狠戾。
“母妃……”干涩的喉间挤出破碎的气音,像砂砾摩擦。他猛地抬手,狠狠抓向供案边缘!尖锐的琉璃碎片深深扎进掌心,温热的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蜿蜒滴落,不偏不倚,正砸在供案下方一个被灰尘覆盖的牌位之上——“太医院判 林如海之位”。
粘稠的血珠在“林”字凹陷的笔划里晕开,像一只骤然睁开的、怨毒的眼睛。
窗外,酝酿了一整日的暴雨终于撕裂天幕,惨白的电光如巨蟒般撕裂黑暗,瞬间将祠堂照得亮如白昼!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供案角落阴影里,几页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泛黄纸张,刺入了顾里的眼帘。它们被随意丢弃在那里,边缘焦黑卷曲,仿佛曾靠近过火焰又被仓促救下。一道狰狞的撕裂口贯穿纸面,隐约可见下面一页残留的墨迹。
沈玄知仿佛被那炸雷劈中,身体剧烈一颤,喉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猛地扑向那几页残纸,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抓下!
“不——!”顾里失声,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指尖险险擦过沈玄知的手背,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被撕裂飞舞的残页。
“滚开!”沈玄知暴怒的嘶吼混在震耳欲聋的雷鸣里,沾血的另一只手狠狠挥开顾里。巨大的力道让顾里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廊柱。他手中的残页被震得脱手,打着旋飘落,正落在他染血的袖口上。借着又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顾里看清了残页上那行仅存的、被朱砂狠狠圈住的字迹:
【“……酉时三刻,赵尚书入宫献药,后即改脉案为‘心疾骤发’……”】
朱砂如血,刺目惊心!
冰冷的雨水瞬间从敞开的祠堂门洞外横扫进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沈玄知的身影已消失在暴雨织成的厚重帘幕之后,像被这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吞没。
顾里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急促地喘息。祠堂内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挣扎了几下,倏然熄灭。彻底的黑暗降临,只有窗外连绵不断的惨白电光,一次次将供案上那染血的“林”字牌位和顾里袖口上那片浸透了血污的残页,映照得如同地狱的符咒。血腥味、陈腐的香灰味、暴雨带来的土腥气,还有那纸页上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墨迹的微涩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顾里心头。
他猛地攥紧袖口,将那片染血的残页死死握在掌心。纸页边缘的焦痕和撕裂口硌着皮肉,带着不祥的灼烫感。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湿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转身决然地冲入祠堂外那片狂暴的雨幕。
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寒意针砭般刺入骨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通往太医院的宫道上,青石板在暴雨冲刷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砖缝里积蓄的雨水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试图缠绕住他的脚踝。袖中那片染血的残页紧贴着皮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就在他转过一道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紫藤花廊时,前方昏黄的宫灯下,一顶四人抬的青呢轿辇,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山峦,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去路。轿帘低垂,纹丝不动,在滂沱大雨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顾里脚步猛地顿住,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攥着残页的袖子藏向身后。
轿帘纹丝不动,一个穿着油亮蓑衣、帽檐压得极低的侍从却幽灵般从轿旁闪出,无声地立在顾里面前,递上一个巴掌大的、描金绘彩的精致锦盒。
“顾太医留步。”一个低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轿帘和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来。是兵部尚书赵寒山。“夜雨寒凉,易生梦魇。此乃南疆进贡的上品安神香,可助太医安枕。”
锦盒被强行塞入顾里另一只手中。入手温润沉重,盒盖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宫灯幽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一股极其淡雅、却甜腻得有些发闷的异香,丝丝缕缕地透过锦盒的缝隙钻入鼻腔。
顾里浑身僵硬,雨水顺着下巴不断滴落。他能感觉到轿帘之后,一道冰冷粘腻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雨幕,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尤其在他那只紧攥着残页、藏在身后的袖子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赵大人……”顾里开口,声音被雨声打得破碎,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
“太医辛苦。”赵寒山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虚假的关切,“夜路难行,莫要被……过往的阴魂迷了眼。早些回去安置吧。”话音落下,那侍从无声地退回轿旁。轿夫们沉稳地抬起轿杆,青呢轿辇再次启动,不疾不徐地碾过宫道上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便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那甜腻的异香在潮湿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盘旋,如同毒蛇吐信。
顾里僵立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直到那轿辇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缓缓抬起手,看向掌中那个描金绘彩的锦盒。雨水打在盒盖上,那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幽光下扭曲、蠕动。他猛地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锦盒的木料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最终,他咬紧牙关,将锦盒死死揣入怀中,连同那只藏着染血残页、冰冷刺骨的衣袖一起紧贴在胸前,仿佛要压住那颗在胸腔里狂跳的、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
他再次迈开脚步,冲进更深的雨夜。脚步踉跄而沉重,每一次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都溅起冰冷的水花。袖中那片染血的残页,和怀中那个散发着甜腻异香的锦盒,如同两座沉重而灼热的冰山,紧紧贴着他,不断汲取着他身上仅存的热量,也沉沉地压在他通往太医院、通往某个模糊却令人窒息的未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