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冠劫

梅林的雪在暮色中无声飘落，压弯了细瘦的枝桠。琉璃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将雪地染成一片虚幻的橙，却驱不散料峭的寒意。梅香冷冽，混着酒气与暖炉炭火的味道，在宴席间浮沉。今日是沈玄知及冠之礼，满座朱紫，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流淌着虚浮的暖意。顾里坐在下首最偏的角落，太医的青色官袍在满目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素淡。他面前案上那盏温好的梅子酒，始终未动分毫。

“顾太医。”沈玄知的声音穿透宴席的喧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已换上亲王冠服，玄衣纁裳，金冠束发，通身的威仪将少年的轮廓生生压出几分沉冷的棱角。他离席走来，步履行云流水，腰间新佩的蟠龙玉在灯影下流转着温润却疏离的光华。那枚刻着“山河同寿”的青玉佩，被他收在了内襟深处，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沈玄知在顾里案前站定，修长的手指将一个巴掌大的乌木匣推至他面前。匣盖未启，已有一股清寒之气隐隐透出。“打开看看。”他的声音不高，目光却沉沉落在顾里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固执的期待。

指尖触到冰冷的乌木，顾里依言掀开匣盖。幽蓝的丝绒衬里上，静静卧着一枚青玉镯。玉色温润如水，内里仿佛蕴着一泓清泉，只在灯火转换间，隐隐透出几道极细、极淡、如同冰裂般的天然纹理。顾里呼吸微微一滞。他认得这玉，这是沈玄知生母遗物里仅存的一支素银簪熔了后，又掺入雪山寒玉重新淬炼的料子。沈玄知曾无数次摩挲那支旧簪，指尖的温度几乎要将冰冷的银暖化。

“寒玉性温，可宁神。”沈玄知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胶着在玉镯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空荡荡的腕间，“戴着它……或许比太医院的安神汤管用些。”他意有所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顾里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赵寒山所赠安神香的甜腻气息，以及那片染血的残页带来的、无形的重量。

顾里喉头微动，仿佛被那玉镯的清寒之气噎住。他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素锦囊袋，递了过去。囊袋针脚细密，是极普通的料子，只在角落用银线绣了一朵小小的、含苞的芍药。

沈玄知接过，解开系绳。一枚羊脂白玉佩滑落掌心，触手生温。玉佩雕成盛放的白芍花形，花瓣舒展，脉络清晰，花蕊处精巧地镂空成微小的孔洞。一股极其清雅、微带苦涩的药草冷香，正从那些孔洞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瞬间驱散了周遭混杂的酒气与暖炉的炭闷。

“芍药佩，”顾里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花蕊里嵌了七颗‘冰魄’香丸，可避寻常瘴疠，解…百般郁结。”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那个“毒”字。他耗费数月心力，才将这解毒香丸炼至无色无味，封于花心。

沈玄知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花瓣，目光落在那些精巧的镂空花蕊上，深邃难辨。那清冷的药香钻入鼻腔，带着顾里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就在这时！

“哎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个穿着靛蓝宫侍服的小太监，像是被谁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直撞向沈玄知身侧！他手中托盘上那壶滚烫的御酿“梅花醉”，连同两只琉璃盏，直直朝着沈玄知手中的芍药佩和顾里案上的青玉镯倾覆而下！

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玄知反应极快，手腕猛地一收，那壶滚烫的酒液大半泼在了他玄色的袍袖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冒着热气的湿痕，浓烈的酒香炸开。碎裂的琉璃盏溅落一地，锋利的碎片在灯下闪着寒光。

然而，仍有一小股酒箭，精准地、避无可避地泼溅在顾里刚刚取出的青玉镯上，以及沈玄知紧握在手中的芍药佩边缘！

“嘶——”

极其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在喧闹的惊呼与告罪声中，只有顾里和沈玄知听得真切。

只见那清透温润的青玉镯，被酒液泼溅之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开一小片诡异的、浑浊的幽蓝色！而沈玄知手中那枚羊脂白的芍药佩，被酒液沾染的花瓣边缘，更是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满座皆惊！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玄知猛地低头，死死盯着自己掌中那枚瞬间边缘焦黑的芍药佩，又霍然抬头，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刺顾里案上那只泛着幽蓝浊色的青玉镯！那蓝，像极了春祭刺客兵器上“碧落黄泉”的毒光！那黑，更是触目惊心的不祥！

顾里的脸色在宫灯下骤然褪尽血色，比地上的雪还要惨白。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那泛蓝的玉镯，指尖却在半空僵住，微微颤抖。

沈玄知缓缓地、缓缓地收拢五指，将那枚边缘焦黑的芍药佩死死攥在掌心。羊脂玉温润的质地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更烫出一股冰冷的、直冲头顶的怒火和……被背叛的剧痛。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一地狼藉，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最终钉在顾里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眼神，再不是方才递出玉镯时隐含的复杂期待，而是沉沉的、翻涌着暴风雪前兆的阴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只紧握着焦黑芍药佩的手，缓缓地、带着千钧之力，收拢回玄色袍袖的深处。宽大的袖摆垂落，遮住了所有痕迹，也遮住了他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光。他转身，玄色的背影在梅林雪地与琉璃灯影的交错中，显得格外孤绝冷硬，一步步走回那象征着权力与孤高的主位，将顾里，连同那只泛着诡异幽蓝的青玉镯，彻底遗弃在角落的阴影里。

宴席的喧闹声浪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顾里僵坐在原地，案上那只被酒液玷污、泛着不祥幽蓝的青玉镯，像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光下，无声地嘲笑着他。赵寒山那顶青呢轿辇在雨夜中无声滑过的景象，与眼前这杯盏狼藉、幽蓝刺目的玉镯，在顾里混乱的脑海中轰然重叠。袖中那片染血的残页，仿佛瞬间变得滚烫沉重，沉沉地坠着他，将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名为“猜忌”的冰窟。梅林的冷香混着酒气与那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沉沉地压了下来，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