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倾,狠狠砸在摄政王府书房的琉璃瓦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窗棂被狂风撕扯得哐当作响,烛火在巨大的青铜灯盏里疯狂摇曳,将沈玄知的身影在书案后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凶兽。他脖颈上那道幽蓝的伤口已覆上纱布,边缘仍渗出诡异的深色,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的辛烈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碧落黄泉”的甜腥。案头,那半截断裂的青玉佩静静躺着,裂口狰狞,边缘沾满祭坛的泥污与暗红血渍,冰冷的玉质在烛光下泛着死寂的光。旁边,摊开放着一本《毒经》,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早已枯黄卷曲——那是顾里上月所赠。
顾里垂首立在书案前,浑身湿透,青色官袍紧贴在单薄的身上,不断往下淌着水,在昂贵的波斯绒毯上洇开深色的、不断扩大的一滩。他怀中紧抱着自己的药箱,铜扣硌着心口,冰凉刺骨。药箱里,“七星续命针”的针囊空了一半。
“刺客用的‘碧落黄泉’,”沈玄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雨幕,精准地扎进顾里的耳膜。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案上那半截染着幽蓝毒痕的袖箭箭尾——那里,清晰地刻着顾家药堂独有的缠枝莲标记。“需以曼陀罗花汁为引。”他抬起眼,目光沉沉,锁住顾里低垂的脸,“这味药,太医院只有你懂得提炼。”
窗外,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瞬间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顾里骤然煞白的脸,和他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抠住药箱边缘的手。银剪从他微颤的指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绒毯上,沉闷而刺耳。
惊雷紧随而至,轰鸣声几乎要震碎琉璃。在那震耳欲聋的余音里,沈玄知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三日前,你为何去城南破庙?”
城南破庙…流民蜷缩在漏风的角落,孩童因高热而惊厥的哭喊,老妇人浑浊眼中卑微的祈求……顾里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解释?此刻任何言语在堆积如山的“证据”面前,都苍白得可笑,都像是徒劳的狡辩。他缓缓弯下僵直的脊背,去拾那柄银剪。湿透的衣袖滑落,露出腕间那枚青玉镯。镯身磕在沉重的紫檀木案角上——
“叮!”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在雷雨的间隙里格外惊心。一道新鲜的裂痕,如同毒蛇吐信,瞬间蜿蜒过温润的玉璧,叠加在之前那道旧痕之上,形成一个狰狞的十字。裂痕深处,竟隐隐透出一点不祥的青灰色。
“王爷疑我?”顾里的声音终于挤出喉咙,很轻,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将坠的枯叶,却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平静。
“疑你?”沈玄知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压迫感逼近,烛火被他带起的风扑得剧烈摇晃。他一把掐住顾里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骼!强迫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翻涌着暴风雪和深渊的眼睛!“先王妃薨逝前,也是这样看着林太医!”沈玄知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和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顾里的心上,“她最信任的太医!看着她长大的人!就为了一匣黄金!一杯鸩酒!”
冰冷的雨水顺着窗缝溅入,一滴,正正砸在顾里被迫仰起的眼睫上。水珠滑落,像一滴迟来的泪。他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清澈却死寂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被愤怒和猜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脸。然后,他抬起冰凉的手,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掰开了沈玄知钳制的手指。
“十五年前……”顾里的声音很轻,带着雨水的凉气,飘散在充斥着药味与血腥的书房里,“……我为你尝下那半碗‘阎罗笑’时,你说过什么?”
沈玄知的身体骤然僵住!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汹涌倒灌。破庙里摇曳的火光,顾里嘴唇乌紫地倒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却还努力扯出一个笑:“若…若我毒发…记得用…药箱第三格的解药……”而他,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药箱都抱不稳,只会死死攥着顾里冰冷的手,一遍遍嘶哑地重复:“你别死…你死了…我烧了太医院!烧了!全烧了!”那绝望的哭喊,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时移世易。”沈玄知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那回忆烫伤,声音沙哑得厉害,眼中翻腾的黑暗并未退去,反而更沉,“如今想杀本王的人,能从朱雀门排到玄武湖!”他猛地转身,从书案暗格中抽出一卷密封的竹简,狠狠摔在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赵寒山府上搜出的密信!清清楚楚写着,太医院有内应,传递本王行踪,调制剧毒!”竹简的封泥碎裂,露出里面陈旧的竹片,上面字迹潦草却刺目。
顾里看着那卷竹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腕间那新鲜叠加的裂痕,还有裂痕深处透出的青灰。他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只余一片荒芜的悲凉。
他退后三步,湿透的靴子踩在绒毯的积水里,无声无息。然后,他解下腰间仅存的那半截青玉佩——断裂的边缘锋利如刀,残留的“山河”二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讽刺。他将这残玉,轻轻放在那卷摊开的密信旁边。
“王爷可知……”顾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碧落黄泉’最毒之处,并非见血封喉……”
他转身,走向那扇被狂风暴雨猛烈拍打的书房门。
“……而是中毒者,会看见毕生最恐惧的幻象。”脚步停在门前,他没有回头,声音混入窗外的雷雨轰鸣,字字清晰,字字如刀,“想来王爷挥剑斩断金针之时,定是看见了……我持刀刺向你的心口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又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劈落!惨白的光芒将顾里单薄挺直的背影,连同他腕间那道透着青灰色的玉镯裂痕,一同清晰地烙印在沈玄知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要将天地劈开!沉重的书房门被顾里猛地拉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箭瞬间灌入!吹得烛火几近熄灭,案上的书页疯狂翻卷!
沈玄知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青色的身影决然地踏入门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没有一丝犹豫,瞬间被黑暗和暴雨吞噬。
门,在他眼前,被狂风狠狠摔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烛火在狂风中苟延残喘般挣扎摇曳的噼啪声。沈玄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案头那半截断裂的青玉佩上。在方才闪电刺目的光芒中,他分明看见——那断裂的玉芯深处,并非温润的玉色,而是一种诡异阴森的……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