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柴房被临时征用为“诊室”,四壁漏风,草帘勉强遮挡着北境刺骨的寒意。一盏孤灯悬在梁上,昏黄的光晕在剥落的泥墙和堆放的干草上跳动,像垂死者的脉搏。药罐在角落的泥炉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气与柴烟混杂,沉甸甸地填满狭小的空间。顾里背对着门口,枯瘦的手指拨弄着炉火,跳动的火苗在他素麻面具的边沿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每一步靠近的脚步声,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那脚步声停在门外三步之处——恰如当年在宫中,太医与亲王之间那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那毒,”沈玄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嘶哑干涩,像砂石磨过粗粝的岩壁,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极力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绪,“浸了整整三年。”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若非你日日以药香暗中调和…本王早已经脉尽断,枯骨一堆。”
药罐里的药汁猛地翻腾起来,顶起沉重的陶盖,又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顾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那些深夜…借着请脉的由头,将解毒的药材细细研磨,混入安神汤中。沈玄知沉睡时微蹙的眉头,平稳的呼吸…都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慰藉。最凶险的那次,沈玄知突发高热,呓语连连,脉象乱如沸水。御医束手,他只能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温热的血滴入药碗…那夜他失血过多,昏死在王府冰冷的台阶上,醒来时天已微亮,腕上缠着陌生的布条,无人知晓是谁将他拖回了太医值房…
“王爷是来治北境的‘黑咳症’?”顾里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刻意地平静,像冰封的湖面,“此症凶险,需用雪山深处的冰魄草,辅以…”
“我是来找你的!”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顾里的右腕!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绝望的确认!缠绕的粗布被蛮横地扯落,像剥开一层脆弱的伪装!
火光下,那只枯瘦得近乎嶙峋的手臂暴露无遗!蜿蜒的、如同黑色毒藤般的脉络,从腕间那枚青玉镯的裂痕深处蔓延出来,盘踞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之下,一直向上延伸,没入宽大的袖管深处!那黑纹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鼓动,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
“这是…当年试毒的后遗症?!”沈玄知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那些可怖的黑纹,指腹下意识地用力摩挲着那冰凉的、爬满毒痕的皮肤,仿佛想确认这只是一场噩梦。
顾里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几乎将自己带倒。他踉跄一步,面具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与王爷无关。”他语速极快,近乎慌乱地转身要去拿纱布,试图掩盖那丑陋的真相。
门外突然传来刀剑出鞘的锐响和短促的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王爷!”暗卫的声音带着惊怒和喘息。
柴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两名暗卫拖着一个浑身是血、青铜鬼面具被劈裂一半的黑衣人进来,狠狠掼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正是昨夜逃走的刺客!他左腕的火焰刺青在裂开的袖口下狰狞显露。
“招了!”为首的暗卫单膝跪地,将一卷染血的供词高高捧起,声音带着激战后的粗喘,“赵尚书认下陷害顾太医之事!供词在此!他还供出…”暗卫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当年先王妃…也是遭他构陷!林太医是替罪羊!毒是赵贵妃借献药之机调换!”
“哐当——!”
顾里手中的药罐被撞翻在地!滚烫的药汁泼溅开来,瞬间濡湿了沈玄知的袍角和顾里的裤脚,灼人的热气腾起,混杂着浓烈的药味和血腥。
沈玄知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他看也没看那卷供词,腰间“寒鸦”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光在狭小的柴房内划出一道凄厉的、饱含滔天怒火的弧线!剑锋精准地掠过刺客的脖颈!
“噗嗤——!”
热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滚烫的液体,星星点点,带着浓烈的腥气,溅在顾里素麻面具的下颌和脖颈处,顺着冰冷的麻布缓缓流下,留下蜿蜒刺目的红痕。
死寂。
只有热血汩汩涌出、浸透泥土的粘稠声响,以及药汁在地上缓缓蔓延的细微声音。
沈玄知缓缓转过身,手中的“寒鸦”剑犹自滴血。他看也没看地上迅速冷却的尸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在顾里溅血的素麻面具上。那眼神里翻涌着灭顶的悔恨、焚心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破釜沉舟的祈求。他猛地单膝跪地!
坚硬冰冷的泥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双手捧起一样东西,高高举到顾里面前——是那半枚断裂的、刻着“山河”二字的青玉佩!玉面被擦拭过,却依旧残留着难以磨灭的泥污与裂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
“太医令的印绶,”沈玄知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锈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颤抖,“本王一直…替你留着。”
“王爷请起。”顾里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空洞而飘忽。他下意识地后退,脚下却绊到翻倒的药罐,整个人猛地向后踉跄!“民当不……”
话音戛然而止!
“噗——!”
一口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甜气息的黑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顾里口中狂喷而出!鲜血瞬间浸透了素麻面具的内里,顺着面具的边缘和下颌汹涌地往下淌!浓重的黑红色,与他脖颈上溅射的刺客鲜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刚拿起的纱布无力地飘落。怀中的药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金针、药瓶散落一地,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顾里——!!!”
沈玄知撕心裂肺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瞬间撕裂了柴房死寂的空气!他丢掉那半枚玉佩,如同丢弃一块废石,猛地扑上前,在顾里身体触地的前一瞬,用尽全力将他冰冷的、喷涌着黑血的身体死死抱入怀中!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黑血染红了沈玄知的玄色衣襟。他紧紧抱着怀中轻得吓人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气息,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淹没。
恍惚间,时光倒流。
破庙里摇曳的火光下,嘴唇乌紫的少年倒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却笑着说:“若毒发…记得…用第三格的解药…”
而他,只会绝望地哭喊:“你别死…你死了我烧了太医院!烧了!全烧了!”
那绝望的哭喊,仿佛穿越了十五年的漫长光阴,与此刻柴房中他撕心裂肺的呼唤,轰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