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先生

北境的风是裹着砂砾的刀子，日夜不息地刮过荒原，抽打着破庙残存的草帘。庙内挤满了人，咳嗽声此起彼伏，像无数面破鼓在沉闷地敲打。空气浑浊，弥漫着汗臭、血腥、草药混合着绝望的气息。一盏缺了口的油灯在神像残破的臂弯里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角。

“木离先生！这孩子…这孩子烧得说胡话了！”一个满面风霜的农妇嘶哑地哭喊着，怀里抱着个面色青紫、气息微弱的幼童冲进这方狭小的“医堂”。孩子瘦得像只脱水的雏鸟，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

顾里——如今北境无人知晓顾太医，只认得这位戴着半张素麻面具的“木离”先生——正用银针为一个咳喘不止的老者行针。闻声，他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指尖捻动，最后一枚金针稳稳刺入老者穴道，这才直起身。动作间，宽大的青色粗布衣袖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臂。火光下，蜿蜒的黑色脉络如同活物般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隐隐鼓动，自腕间那枚青玉镯的裂痕处蔓延开去。

他迅速拉好衣袖，面具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他接过那滚烫的幼童，指尖搭上那细弱得几乎摸不到的脉搏。探脉的几息间，他袖口又滑落少许，那诡异的黑纹在油灯昏光下更显狰狞。

“带他去西厢角，药童会煎‘回春汤’。”顾里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压抑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取出一枚三寸长的金针，在火上燎过，精准无比地刺入幼童喉间天突穴！手法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与病弱身躯不符的凌厉。随着金针捻动，一股粘稠的黑血顺着针尾小孔汩汩涌出！幼童青紫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褪去，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发出微弱的哭声。

农妇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踉跄而去。顾里却猛地转过身，扶着斑驳掉漆的神案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粗布衣衫下嶙峋地耸动。他迅速扯下蒙面的布巾捂住嘴，再拿开时，素白的布巾中央，赫然绽开一朵刺目的黑梅！血腥气混着药草的苦涩，在喉间翻涌。

夜深人静。破庙角落勉强用草帘隔出的狭小空间里，油灯如豆。顾里背对着入口，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他解开缠绕在左腕的、早已被药汁和血污浸透的粗布。昏黄的灯光下，那枚青玉镯显露出来。温润的玉色早已被数道狰狞的裂痕割裂，其中一道最深最新的裂痕边缘，正缓慢地、极其粘稠地渗出深褐色的药汁——那是顾家秘传的“封脉之法”，以剧毒草药混合自身精血，强行将侵入心脉的“碧落黄泉”余毒封在镯中，延缓其发作的速度。代价是，毒气日夜侵蚀封毒之物，更侵蚀着施术者本就油尽灯枯的生机。

他抬起手腕，就着微光，凝视镯内壁上那行用极细刀工刻下的小字：“玄知 永和七年赠”。字迹依旧清晰，只是被裂痕横贯，显得有些支离破碎。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刻痕，胸口猛地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伴随着更剧烈的咳嗽！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更多的黑血，滴落在腕间的玉镯上，顺着裂痕渗入，将那深褐色的药汁染得更深。

“先生！先生！”药童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撞破死寂，“村口…村口来了一队官兵！打着玄色蟠龙旗！说是奉旨寻访名医！”

顾里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玄色蟠龙旗…是他！他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肉和骨骼。腕间的青玉镯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皮肤。三年朝夕相处，他只需听见“玄色蟠龙旗”几个字，脑海中便能清晰浮现出旗帜在风中翻卷的幅度，甚至能揣度出旗杆旁那人此刻的心情是阴郁还是焦躁。这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此刻却带来灭顶的恐惧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猛地抓起药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告诉他们…”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就说木离大夫…去北边雪山采‘冰魄草’了，归期不定！”他抓起那卷记录着瘟疫病案和药方的破旧羊皮卷，塞进怀里，转身就要从神像后那处坍塌的破洞钻出去。

脚步刚迈过那半截腐朽的门槛，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骤然锁定了他的咽喉！

阴影里，一个戴着青铜鬼面具的高大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手中一柄细长的匕首，在破庙外漏进的惨淡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属于“碧落黄泉”的致命光泽！

“顾太医，别来无恙？”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沙哑扭曲，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带着浓重的嘲讽和冰冷的杀机，“赵尚书托在下问您，当年您用在先王妃身上的手段，用在咱们摄政王身上…效果可还满意？”匕首的锋刃微微抬起，蓝光流转，直指顾里心口。

顾里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原来…原来十五年前林太医的冤案，也是赵寒山的手笔！这滔天的阴谋，竟跨越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入袖中，指尖触到冰冷的金针：“赵尚书当年陷害林太医，如今又故技重施？”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面具下的脸却血色尽失。

“聪明。”鬼面人逼近一步，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仅露出的双眼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可惜啊，咱们这位摄政王，跟他那短命的爹一个德性，疑心病重得很…”他话音未落，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匕首带着幽蓝的残影，毒蛇吐信般直刺顾里咽喉！速度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凄厉的尖啸！

顾里早有防备！袖中金针激射而出，针尖精准地撞向匕首刃口！针匕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火星迸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破庙外，凌厉的破空声撕裂夜空！三支劲弩铁箭如同索命的黑线，带着凄厉的尖啸，穿透摇摇欲坠的草帘，直取鬼面人的后心、咽喉与持匕的手腕！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鬼面人反应极快，猛地旋身格挡！噗嗤！一支铁箭射穿他格挡的臂膀，带起一蓬血雾！他闷哼一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谁？！”他厉声嘶吼，怨毒的目光扫过破庙外的黑暗。

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挽弓而立，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矗立在破庙残破的院墙之外。墨色大氅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翻飞，肩头、下摆沾满了长途跋涉的风尘与泥泞。他手中的强弓弓弦犹自震颤，冰冷的箭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遥遥锁定着庙内的鬼面人。隔着纷飞的草屑、弥漫的尘埃和昏黄的灯光，沈玄知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山万水、无数个悔恨交加的日夜，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那个戴着素麻面具、僵立在破庙门槛的青衣身影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在呜咽，火在摇曳。

鬼面人捂着流血的臂膀，怨毒地咒骂一声，猛地掷出一颗烟雾弹！“砰！”浓烈的白烟瞬间弥漫！待烟雾稍散，鬼面人已踪迹全无，只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与硫磺味。

破庙内外，只剩下呼啸的北风，摇曳的油灯，以及…

隔着那道残破的门槛，一个门内，一个门外。

一个戴着面具，掩去所有伤痕与脆弱。

一个风尘仆仆，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复杂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悔恨，有刻骨铭心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恐惧。

顾里站在门槛内，面具下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道门槛是分割两个世界的天堑。怀中的药箱冰冷地硌着他的肋骨，腕间的青玉镯裂痕深处，渗出的药汁混合着未干的血迹，正缓缓流下，浸湿了粗糙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