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着。起初是细碎的冰晶,很快便成了鹅毛般的絮片,密密匝匝,从天穹倾泻而下,带着北境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霸道。破庙柴房那盏孤灯的火苗,在穿隙而入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将沈玄知跪伏在床边的、剧烈颤抖的脊背,在泥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困兽般绝望挣扎的阴影。
他的脸深深埋在顾里枯瘦冰冷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早已濡湿了那片破碎的皮肤,浸透了蜿蜒狰狞的青黑纹路。泪水灼烧着他自己,更灼烧着掌心下那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呜咽声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化作破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闷哼,每一声都带着撕裂心肺的痛楚。
“玄知…”
一声极轻、极飘忽的呼唤,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又重逾千斤,瞬间压碎了沈玄知压抑的悲鸣。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顾里深陷在青黑纹路里的眼眸,竟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那目光穿过纷飞的雪沫,越过岁月的长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落在他布满血丝、涕泪纵横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责难,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悲悯与…释然。
沈玄知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比“蚕心蚀骨散”的剧痛更甚!他死死攥住顾里那只冰冷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渡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在!顾里!我在!你看着我!别睡!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太医令的印绶我替你收着!太医院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我们回去!我…”
“嘘…”顾里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牵扯着脖颈上虬结的毒纹,紫灰色的唇费力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沈玄知耳中,“…听…听雪…”
沈玄知僵住,所有的嘶喊哀求都哽在喉头。他下意识地侧耳。
柴房外,只有北风卷着雪片,狠狠抽打草帘的呜咽声,单调、冰冷、永无止境。雪落无声,覆盖了来路,也掩埋了归途。
顾里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简陋的柴房,穿透了漫天风雪,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地方。也许是太医院后圃弥漫着泥土与草药清香的春日,也许是西山悬崖边那株迎着凛冽山风盛开的并蒂白芍,又或许是初见时冷宫佛殿角落里,那朵沾着他鲜血倔强挺立的野芍药…他涣散的瞳孔里,似乎映出了一点微弱的光,唇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成型的笑容,只是肌肉在毒素侵蚀下无力的抽动。然而,在沈玄知眼中,这却是世间最凄美、最残忍的诀别。
顾里的呼吸,就在这无声的“笑容”里,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微弱下去。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浅,越来越轻,最终,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归于平静。
那只被沈玄知紧紧攥在滚烫掌心的、冰冷枯瘦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支撑力,软软地垂落下来。
“顾里——!!!”
沈玄知撕心裂肺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如同濒死的孤狼对月长嗥,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与不甘,猛地炸响在死寂的柴房!巨大的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震得那盏孤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几近熄灭!
他猛地将顾里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死死抱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双臂勒得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这具单薄的躯体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冰冷的额头抵着顾里布满毒纹的、同样冰冷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呜咽,汹涌地砸落在顾里毫无生气的脸上,冲刷着那些凝固的、象征着牺牲与绝望的青黑纹路。
“别走…求你…别走…”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字句从染血的齿缝间溢出,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最深沉的绝望。他徒劳地摇晃着怀中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灵魂。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窗外风雪更加凄厉的呜咽,和怀中躯体不可逆转的、迅速蔓延开的冰冷。
冰冷的,如同这北境的雪,这破庙的泥墙,这残酷无情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
嘶吼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呜咽变成了死寂的沉默。
风雪声似乎也小了些。
沈玄知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抱着顾里,如同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又像是抱着自己早已死去的心脏。他的脸颊紧贴着顾里冰冷的额角,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一片死寂的空洞。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
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老军医和药童惶恐地探进头。看到屋内的景象,老军医重重叹息一声,无声地摇了摇头。药童则捂住了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沈玄知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感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顾里腕间那枚青玉镯上。裂痕纵横,深褐色的药汁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冰冷的玉璧上,如同永不愈合的伤疤。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裂痕,指尖冰冷。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毕生的温柔,一点一点地,试图褪下那枚玉镯。
玉镯早已被毒汁和血肉侵蚀,紧紧箍在顾里枯瘦的腕骨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仿佛在剥离一层凝固的过往,带来钻心的痛楚。沈玄知的动作却异常执着,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终于,在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漫长撕扯后,那枚承载了太多誓言、守护、猜忌与绝望的青玉镯,带着一点粘连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被褪了下来。
玉镯躺在沈玄知沾满血污和泪水的掌心,冰冷,沉重,布满裂痕。
沈玄知低头,长久地凝视着它。目光空洞,又仿佛穿透了这枚残破的玉器,看到了许多年前梅树下,他亲手为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年戴上它时的场景。阳光,暖玉,心跳…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虚幻的泡影。
“喀嚓!”
一声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沈玄知合拢了手掌。
用尽全身的力气。
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当他再次摊开掌心时,那枚青玉镯,连同那些刻骨铭心的裂痕和“玄里”二字,已化为一小撮温润却冰冷的玉白色齑粉,混合着深褐色的血痂和药渣,静静地躺在掌心纵横的纹路里。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捧冰冷的齑粉,一点一点地,洒入怀中顾里毫无血色的唇间。动作轻柔得像在喂食初生的幼鸟。然后,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最后一次,无比珍重地抵住顾里冰冷的额头。
风雪在门外呜咽。
破庙柴房内,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一场永无归期的诀别。
三日后。
一辆不起眼的玄色马车,碾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原,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又迅速被新的风雪掩埋。车辕上,陆昭沉默地挥鞭,脸上新添的刀疤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硬。
车厢内,沈玄知怀中紧抱着一个青玉雕成的骨灰坛。坛身冰凉,触手生寒。坛中,除了那捧洁白的、带着北境风霜气息的灰烬,还静静地躺着半枚裂开的、边缘被摩挲得温润的玉镯碎片——那是他唯一留下的念想。
车窗外,是莽莽雪原,天地一色。
一封染着烽火气息的密报,静静躺在沈玄知脚边,上面朱砂批注的字迹刺目惊心:
【“赵寒山反!兵围皇城!”】
沈玄知的目光,缓缓从怀中冰冷的骨灰坛移开,投向车窗外风雪弥漫的南方。那双曾翻涌着暴风雪和悔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封万里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余烬,和一条注定以血铺就的、无法回头的路。
他最后望了一眼风雪中那座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的破庙轮廓,仿佛要将那方寸之地永远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收回目光,再无一丝留恋。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