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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余香(上)

青玉案……不归

永和二十四年的谷雨,雨丝细密如织,浸润着太医院后院新翻的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气息和淡淡的、新砌砖石特有的微腥。藏书阁深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天光里静静浮沉。新任太医院院正青黛,一身素净的布衣,正踮着脚,小心翼翼整理着顶层书架那些蒙尘已久的古籍。角落里,一卷用粗麻绳捆扎、书脊几乎朽烂的《毒草本纪》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轻轻取下,厚重的尘埃簌簌落下。

解开麻绳,泛黄脆弱的纸页散发出浓烈的霉味和岁月沉淀的苦涩药气。青黛动作轻柔,一页页翻过那些记录着奇毒异草的晦涩图文。就在翻到中间某页时,几片夹着的、边缘焦黄的纸页,如同枯叶般飘落下来。

她弯腰拾起。最大的一片,像是从某本更古老的书上撕下,纸质更脆,墨迹却异常清晰,褪色的字迹力透纸背:

“玄知:

“当你见信时,我应已不在人世。赵尚书在玉佩中下毒一事,我早已知晓。但此毒特殊,需佩戴者最信任之人亲手毁玉,毒素方会发作。故这三年来,我日日以药香暗中调和,只待你…不再信我。”

青黛的呼吸骤然停止!指尖捏着信纸边缘,微微颤抖。她猛地抬头,望向藏书阁紧闭的雕花木窗,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声仿佛瞬间被放大,与信纸上那些平静却惊心动魄的字句交织在一起。

“记得那年你说,最恨被人背叛。如今我倒要谢你这多疑性子,若非你当机立断斩断那玉,毒素便永远封存其中。那日你问我可知先王妃怎么死的,其实我知道的比你多——林太医临终前将真相告诉了师父。先王妃中的是‘同心蛊’,下毒者正是…”

信纸在这里被粗暴地撕裂了,残留的墨迹显示后面至少还有两页,却不知所踪。青黛的心跳如擂鼓,她颤抖着翻到信纸背面。右下角,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株并蒂白芍,姿态舒展,仿佛在风雨中倔强挺立。花下,一行更小的、带着明显迟滞笔锋的字迹,如同最后的叹息:

“此生已无憾,来世再同赏。”

画旁,还有几行极小的、似乎是后来添上的字迹,墨色较新:

“北境‘黑咳症’解法在《瘟疫辑要》第七卷夹层,需以白矾水显影。你体内余毒需每月十五服雪山灵芝,我已托药童在太医院地窖存了十年份。青黛那孩子天资颖悟,可传我金针之术。”

“先生……”青黛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砸在信纸上,瞬间晕开了“同赏”二字,墨迹氤氲开来,像两团化不开的浓愁。她猛地想起北境破庙那个风雪之夜,木离先生将沉重的七星金针交到她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中时说的话。他的声音沙哑虚弱,腕间的青玉镯用麻绳勉强缠着,裂痕处渗着深褐色的药汁:“医者…要有割肉喂鹰的觉悟…但也要记得…救不了的人…就别勉强…” 当时她懵懂,只觉得先生的手冷得像冰。如今想来,那竟是诀别的箴言,是用生命淬炼出的最后教诲!

她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穿越时空而来的、带着药香与血气的温度。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抚平,连同那个珍藏的、装着干枯白芍花瓣的素色锦囊,一同放入一个朴素的青玉坛中——那是她从顾家旧物中找到的,坛身冰凉,触手生温。

谷雨后的清晨,细雨初歇。太医院后山那片能俯瞰整个药圃旧址的山坡上,新添了一座小小的坟茔。没有奢华的碑石,只有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上面用清隽的笔锋刻着五个字:

“吾妻顾里之墓”

青黛将青玉坛轻轻放入挖好的土穴。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与湿润气息。填土时,她的动作轻柔而郑重。最后,她在墓碑背面,用随身携带的金针,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地刻下一行小字:

“大周太医令顾里之墓 弟子青黛立”

刻完最后一笔,她直起身。山风拂过,带着凉意。满坡的白芍在风中摇曳,晶莹的雨珠从洁白的花瓣上滚落,如同离人的清泪。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时,草丛中忽然惊起一只通体雪白的鹭鸟,长唳一声,振翅飞向雨后初霁的、澄澈如洗的碧空。

青黛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座新立的、朴素的墓碑前,几株白芍无风自动,洁白的花瓣轻轻摇曳,簌簌作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带着无限的温柔与眷恋,正轻轻拂过那初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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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离堂”医馆坐落在朱雀大街最热闹的转角,门庭若市。不同于太医院的高墙深院,这里大门敞开,药香弥漫。门口悬挂着崭新的匾额,“木离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墨迹深沉,正是摄政王沈玄知亲笔所书。堂内正中,没有供奉药王,只有一个朴素的青玉骨灰坛静静安置在香案上,坛前常年供奉着新采的白芍。

黄昏时分,医馆内依旧人声鼎沸。寒门子弟、乡野游医挤满了前堂后院,或抄录药方,或辨识药材,或围着年长的医者请教。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和热烈的求知气息。青黛挽着袖子,发髻间只插着一支普通的木簪,正对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人体经络图,为十几个面黄肌瘦却眼神晶亮的孩童讲解穴位。她手中的金针在图上比划着,针尾系着的那根褪色的红丝线在暮光中格外醒目。

“青黛先生,”一个约莫七八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脸,指着图上标注的“将离穴”(顾里当年为纪念白芍所命名),声音稚嫩清脆,“为什么芍药又叫‘将离’呀?这么好听的花儿,名字却像要分开似的。”

青黛手中的金针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堂中那静静伫立的青玉坛,坛前供着的白芍在暮色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蹲下身,平视着女孩清澈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

“因为古人分别时,常赠芍药以寄相思。”她轻轻抚过女孩柔软的头发,话锋一转,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力量,“但你们要记住,在我们医者手中,芍药不是用来道别的。它的根可镇痛安神,它的花可和血养颜。它,是用来救人的。”

堂外,一辆不起眼的玄色马车静静停在街角阴影里。车窗的锦帘掀开一角。沈玄知端坐车内,鬓角已染微霜,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深邃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堂内那个对着经络图侃侃而谈的素衣女子身上,落在她手中那枚针尾系着红丝线的金针上。那下针时微微抿唇的专注神态,竟与记忆深处某个身影依稀重叠。

他默默注视着,直到青黛讲完,孩童们雀跃着散开。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为整个“木离堂”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也落在那青玉坛上,折射出温润而寂寥的光。

车帘无声落下。

“回府。”沈玄知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被雨水冲刷得光洁的青石板。路过太医院旧址那片早已被推平、准备兴建新医馆学徒舍的空地时,沈玄知的目光掠过车窗外。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指尖微动。

一个小小的布包从车窗缝隙悄然滑落,无声地掉在泥泞的路边。

驾车的陆昭似有所觉,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几粒饱满圆润、带着褐色硬壳的种子——正是白芍花的种子。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马车行至城门口,正遇上一队风尘仆仆、满载药材的北境商旅入城。商旅头领认出了摄政王府的车驾,慌忙下马行礼。

“王爷万安!”

沈玄知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些散发着苦寒之地气息的药草。

“听说北境出了位女神医,”商旅头领恭敬中带着几分敬畏,“用金针救活了整村染了‘黑死风’(北境对黑咳症的称呼)的人!怪的是,她总戴着半张银闪闪的面具,遮着脸。”

沈玄知握着缰绳模型(马车内并无缰绳,此处象征性动作)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瞬间泛白。顾里离世那晚,他确实从药箱里取走了一件东西——那对二十岁生辰时互赠的银制面饰。他留了一只刻着“玄”字的,另一只刻着“离”字的,不知所踪。

“她…可有什么特征?”沈玄知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却泄露了心底翻涌的惊涛。

“哦!”商旅头领努力回忆着,“左腕上…好像戴着一只玉镯子?裂的,用绳子缠着,怪得很。对了!”他一拍大腿,“她还养了只通体雪白雪白的夜莺!神得很!据说能闻出草药的毒性!”

火焰般的希望瞬间在沈玄知死寂的眼底燃起,却又在下一秒被更深的冰寒覆盖。陆昭从后视镜中,清楚地看到主子眼中那骤然亮起又迅速熄灭的光,快得如同错觉。

马车驶入王府。沈玄知径直走入书房,屏退左右。他开启书案下的暗格,取出一本早已翻烂的《异闻录》。书页迅速翻动,最终停在“寄魂”一章。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南疆秘术:“…濒死之魂,可寄于活物,然需以毕生精血灵力为祭,魂寄之日,亦是命绝之时…”页边空白处,一行清秀熟悉的批注,墨迹已旧,却字字如针:

【“逆天改命,终为虚妄。以命易命,慎之,戒之。”】

窗外,夜色沉沉。

忽然,一阵清脆婉转、带着几分熟悉的鸟鸣声,穿透寂静的夜空,清晰地传来。

沈玄知猛地推开雕花木窗!

只见窗外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枝头,一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夜莺正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鸟喙中,衔着一片嫩绿欲滴、带着清晰叶脉的白芍叶片!

夜莺与他静静对视片刻,忽然振翅!雪白的身影如同一道流光,倏然掠过王府高耸的檐角,毫不犹豫地朝着北方苍茫的夜空疾飞而去,很快便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沈玄知扶着窗棂,久久凝望着白鸟消失的方向。寒风卷着庭院里白芍初绽的淡雅清香,拂过他霜染的鬓角。恍惚间,许多年前药圃里的阳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暖暖地落在记忆深处。那个蹲在花丛中的青衣少年,拈着一朵沾满晨露的白芍,笑容清澈,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

> **“玄知,你看这花多好。它还有个名字,叫‘将离’…不过别怕,它最是顽强,就算根茎断了,来年春天,也总能发出新芽的…”**

风,吹动他空荡荡的袖管。

窗台上,那片嫩绿的白芍叶,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叶尖一滴清露,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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