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祭

永和三十年的谷雨，没有雨。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城郭，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药渣。城南山坡上，那片曾属于顾家药圃的土地，如今是太医院精心打理的珍稀药园。谷雨时分的白芍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沉闷的天光里显得有些黯淡，无精打采地垂着。沈玄知独自一人，沿着蜿蜒的石径缓缓上行。脚步迟缓，每一步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滞重和病骨支离的虚浮。玄色的布袍宽大地罩在他愈发清癯的身形上，袖管在微凉的山风里空荡荡地飘拂。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扁平的乌木盒。

青黛带着几个年轻的弟子正在采收白芍。花锄小心地避开根系，沾着新鲜泥土的洁白块茎被整齐地码放在竹篮里。弟子们动作轻快，低声交流着药性，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白芍特有的、带着微苦的清芬。见老王爷来了，青黛停下手中的活计，示意弟子们退远些。她迎上前，布衣荆钗，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沉淀着医者的沉静与沧桑。

“师父托我交给您。”青黛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边缘磨得光滑的旧木盒，双手奉上。“去年深秋，整理北境疫区最后一座废弃医馆时，在药柜最底层的暗格里发现的。”

木盒入手微沉，带着北境特有的干冷气息和淡淡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时光的药草余味。盒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沈玄知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手指抚过盒面，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山间微凉的空气，缓缓掀开盒盖。

盒内，衬着褪色的靛蓝绒布，静静躺着一只银制的面具。只有半张。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内侧靠近颧骨的位置，用极细的刀工镌刻着两行小字：

> **“此生魂魄系君心，**

> **不辞长作岭南云。”**

墨迹已旧，深深嵌入银质之中。

岭南云…沈玄知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波澜漾开。那是他们弱冠之年共游岭南后，泛舟漓江之上，面对烟波浩渺的江景，顾里即兴吟出的联句下阙。当时他笑着接上：“那本王便做托云之山，让你这云，永无漂泊之虞。” 少年意气，言犹在耳。如今，托云之山已倾，岭南之云…终是飘散了。

“北境…那位女神医…”沈玄知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希冀，目光却死死锁在银面具上，不敢抬起。

青黛轻轻摇头，目光投向满坡摇曳的白芍，带着深深的怀念与一丝释然：“三年前，最后一支深入极北雪山的采药队带回消息，说…说女神医采‘冰魄草’时，失足坠下了万丈冰崖…”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尸骨…未曾寻回。只在那崖边风雪呼啸处，寻到了这个盒子。”她看向沈玄知手中的木盒，“还有…她毕生心血所著的十二卷《木离方》，已由弟子们整理，交付太医院典藏了。”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沈玄知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光，又在瞬间被无边的冰寒彻底吞噬。他缓缓合上木盒，将那冰冷的半张银面紧紧贴在胸口。嶙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想将这块金属焐热，焐回那个鲜活的生命。

陆昭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外，脸上刀疤纵横，眼神如古井深潭。他看着老王爷蹒跚着走向山坡高处那片视野开阔之地——那里并排立着两座坟茔。一座青石墓碑刻着“吾妻顾里之墓”，另一座略新，碑上空无一字，是沈玄知去年为自己备下的。

沈玄知在顾里的墓前缓缓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碑。他将那乌木盒珍重地放在膝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了另一样东西——那半枚断裂的、边缘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如脂、刻着“山河”二字的青玉佩。玉佩在灰白的天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仿佛凝结了半生的时光。

他长久地凝视着掌中的残玉，目光穿过玉佩，落在满坡盛放又凋零的白芍花海上。许久，他极轻、极缓地叹息一声，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他摊开掌心，将那块陪伴了他大半生、承载了太多爱恨纠葛的残玉，轻轻地、如同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放在顾里墓碑前冰凉的泥土上。

就在他收回手的刹那——

一阵带着草木清气的山风，毫无预兆地旋起！

风卷着凋零的白芍花瓣，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雪。花瓣雨中，沈玄知靠着墓碑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被风拂动。

他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的脸上，那经年累月的沉郁、痛苦与冰封般的孤寂，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一种极其罕见、近乎孩童般平和宁静的笑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在他苍老的唇角缓缓漾开。那笑容里没有悲苦，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终于抵达彼岸的安然与…释然。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呼吸，如同燃尽的灯芯，极其微弱地、悠长地，最后停顿了一下。

握着乌木盒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唯有唇边那抹奇异的、安宁的笑意，凝固在时光里。

当青黛带着弟子们找到他时，发现这位曾权倾天下、也曾悔恨半生的老人，已安详地靠在顾里的墓碑上，溘然长逝。怀中紧抱着那个装着半张银面具的乌木盒。最令人惊异的是，两座坟茔之间，那坚硬贫瘠的山石缝隙里，竟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株并蒂的白芍！根茎紧紧相缠，两朵洁白的花苞在微风中相依相偎，含苞待放，仿佛凝聚了这片山坡所有的生机。

后来，北境的采药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巨鹤，自京城方向腾空而起，鹤唳清越，穿云裂石。那鹤背之上，依稀依偎着两道青衫与玄袍的身影，衣袂飘飘，如同神仙眷侣，朝着云霞最绚烂的西方天际翩然而去，最终消失在万丈金光之中。

而太医院那卷最终修订完成的《奇症录》末页，青黛用朱砂小笔，添上了一行力透纸背的批注：

“情之为毒，无药可解；

情之为药，可愈世间万毒。”

墨迹殷红，如同心头永不干涸的血，也如同那满山年年盛放、岁岁枯荣的白芍花海，在无声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误解、牺牲与永恒“不归”的故事。药香与遗憾，穿越时光的长廊，在每一个飘着白芍清芬的谷雨时节，幽幽回响。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