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阁的风波尘埃落定。
矿脉图纸、商道密匙与鲁大师及其弟子的名册，已由陆轻风派遣的“影子”悄然接引，汇入隐渊谷深不可测的脉络。
林清羽雷厉风行地整顿阁务，肃清赵无极余党。青云阁在短暂的震荡后，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与蓬勃的新生气象。
明面上，阁主林清羽与“惜时商行”东家薛慕华的“深厚情谊”与“紧密合作”，已成为江湖上一段新的美谈。
莲花楼悠然行驶在山水之间，仿佛青云阁的血雨腥风，不过是车轮碾过时扬起的一缕微尘。
楼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咳咳…”
李莲花放下手中的药杵，一阵难以抑制的轻咳从喉间溢出。他迅速用一方素帕掩住口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待气息勉强平复，他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拢入袖中，那素白的一角，赫然晕染开一抹刺目的暗红。
田紫惜正倚窗望着潺潺溪流，闻声心头猛地一紧，瞬间转身，几步便掠至他身侧，眼中忧色如潮水般涌起，指尖已下意识探向他的腕脉。
“相公！可是内力损耗牵动了……”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碧茶二字如鲠在喉。
李莲花抬手，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微凉的手指，唇角牵起一抹温润却略显苍白的笑意，截断了她的话头。
“无妨，娘子莫忧。不过是春日风燥，引得旧日肺络些许不适。白先生的药，我一直按时服用，未曾懈怠。”
他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仿佛那帕上的殷红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你闻闻，这新配的‘清心凝露丸’，药香是否比之前更清冽些？”
他拈起一粒碧色药丸，递到田紫惜鼻端。
田紫惜凝视着他清俊面容下难以掩饰的倦意与苍白，心如刀绞。
那碧茶之毒如同盘踞心脉的阴寒毒龙，纵有双重扬州慢与白先生的奇药构筑起坚固的堤坝，也难保没有一丝蚀骨的阴寒偶尔渗出，反噬己身。
青云阁数日殚精竭虑，心神与内力的耗损，终究是牵动了这沉疴旧患。
她强压下翻涌的酸楚，接过那粒微凉的药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一丝后怕的嗔意：“再好的药，也需你静心将养才能奏效！从此刻起，不许再妄动内力，更不许劳神！否则……”
她未尽的话语里是深切的担忧。
“是是是，谨遵娘子懿旨。”
李莲花笑着应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汲取着那份能安抚心神的温暖。
“有娘子在身边守着，便是世间最好的良药。”
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乏。
就在这时，莲花楼外骤然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少年清亮又急切的呼喝：
“喂！前面那个会自己跑的大木头房子！停下！快给本少爷停下！”
只见官道上，一位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正施展轻功，足尖点地如蜻蜓点水，衣袂翻飞似流虹，风一般追了上来，正是初入江湖、满腔热血的天机山庄少庄主——方多病。
他身后跟着两个跑得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的家仆。
“小…小公子！慢点！等等小的们啊！”家仆的呼喊被远远抛在身后。
方多病充耳不闻，几个漂亮的起落便稳稳挡在莲花楼前，双臂一展，一脸正气凛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古怪的大房子在路上横冲直撞，是何道理？里面的人，速速出来答话！本少爷要查问！”
狐狸精警惕地竖起耳朵，冲着这不速之客“汪汪”低吠两声。
李莲花与田紫惜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田紫惜压低声音：“是个刚出茅庐的世家子，内力根基尚可，但浮躁得很，火候差得远。我去打发？”
李莲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无妨，我去瞧瞧。娘子歇着便是。”
他整理了一下微敞的衣襟，瞬间敛去眼底深处的疲惫与锐利，恢复了那副温和无害、略带几分慵懒散漫的“游医”模样，推开莲花楼的门，施施然走了出去。
“这位小公子，”李莲花拱了拱手，笑容和煦如三月春风，“不知拦住在下这‘会动的木头房子’，有何指教？”
方多病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气质温润的青衫男子，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身后精巧别致的莲花楼，眼中探究之意更浓，却努力板起脸，试图做出老成持重的姿态。
“指教不敢当！本少爷方多病，看你驾着这奇物招摇过市，形迹可疑。最近附近几个州县接连发生离奇窃案，被盗皆是豪门大户珍藏的稀世药材和古玩玉器，官府束手无策。本少爷受人所托，正在追查，你这房子如此古怪，难保不是贼人用来藏匿赃物、掩人耳目的机关巢穴，本少爷要进去搜查。”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配上那张尚带稚气的俊朗面容，显得格外认真又…透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可爱滑稽。
李莲花闻言，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哦？原来方少侠是在追查大案。失敬失敬。在下李莲花，不过是个四海漂泊的游方郎中，带着拙荆和一条狗，靠替人诊治些疑难杂症、售卖自制的丸散膏药勉强糊口。
这莲花楼便是在下的家，也是行医问诊之所，里面除了药材、炊具、几卷医书，实在别无长物。方少侠若是不信，尽可入内一观。”
他侧身让开，姿态坦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多病狐疑地盯着李莲花看了又看，又探头探脑地往莲花楼里张望。
只见里面陈设简单素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一位容貌温婉、气质沉静的妇人（田紫惜）正坐在窗边，安静地缝补着一件衣衫，一只小黄狗温顺地趴在妇人脚边。
确是一派寻常市井人家的烟火景象，与他臆想中的藏污纳垢之所大相径庭。
“哼，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方多病嘀咕着，但少年人的好胜心与侦探欲让他不肯轻易罢休，“你说你是郎中？可会看病？正好！本少爷连日追查线索，奔波劳碌，总觉得…呃…有些气短心悸，你给本少爷瞧瞧！看你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虚名！”
他伸出手腕，一副“你敢不敢接招”的架势。
李莲花从善如流，伸出三指，稳稳搭在方多病的腕脉上。
片刻后，他收回手，慢悠悠地道：“方少侠脉象弦滑有力，中气十足，只是心火稍旺，肝气略有不畅。想是少侠年轻气盛，又忧心案情，思虑过重所致。并无大碍。在下这里备有些“清心降火丸’，少侠若不嫌弃，可拿去服用两日，饮食清淡些，心境平和些，自然无恙。”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了过去。
方多病接过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清心宁神的药香沁入心脾，精神确实为之一爽。他脸色稍霁，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算你还有几分真本事。不过，这案子本少爷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今江湖上都在传，青云阁换了新阁主，还攀上了富可敌国的‘惜时商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薛东家。巧的是，那薛东家现身青云阁的时间，恰好与附近第一起大案失窃的时间吻合。你说，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不可疑吗？本少爷高度怀疑，那位薛东家，或者她身边的人，极可能与此连环盗窃案脱不了干系！”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理严丝合缝，眼中闪烁着发现重大线索的兴奋光芒，仿佛已触摸到真相的边缘。
莲花楼内，正在飞针走线的田紫惜，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只是那沉静的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楼外，李莲花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深邃了一瞬，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
他看着眼前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满腔热血想要匡扶正义的少年，仿佛看到了时光长河中某个同样执拗而明亮的倒影。
他的语气依旧平缓，带着点过来人的劝诫：“方少侠心系案情，嫉恶如仇，此心可嘉。然江湖传言，真真假假，捕风捉影最易误入歧途。那惜时商行薛东家，在下亦有所耳闻，乃是正经商人，乐善好施，信誉卓著。仅凭时间偶合便断定她与此案有关，恐失之武断。查案之道，首重真凭实据。”
“哼！本少爷自有分寸！不劳你操心！”
方多病被李莲花这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弄得有些气闷，感觉一腔热血撞上了无形的软墙。
他越发觉得这个叫李莲花的游医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看似温和无害，却总让他觉得雾里看花。而且，他对这能自行移动的莲花楼的好奇心，已如猫爪挠心。
“喂，李莲花！”方多病眼珠一转，指着莲花楼，声音拔高了几分，“你说你靠它行医糊口？那它是怎么动的？莫非是什么失传的机关秘术？快让本少爷瞧瞧它的机关核心！”
话语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李莲花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几分疏离：“此乃在下的安身立命之物，些许微末技艺，实在不值方少侠一观。天色渐晚，少侠还要查案，在下夫妇也需寻个清静地方熬药歇息了，就此别过。”
他拱拱手，转身便要回楼。
“等等！想走？”
方多病急了，他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个“疑点重重”的人物和“奇物”，岂能轻易放过。
他身形如电，竟直接出手，五指成爪，迅疾无比地抓向李莲花的肩头！
这一抓看似随意，实则蕴含了天机山庄精妙的身法“流云探月”，角度刁钻，速度惊人。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李莲花肩头布料的刹那，李莲花的身影仿佛只是被微风拂过的柳枝，极其自然地、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疾风骤雨般的闪避，没有凌厉的气势，仅仅是如同水波微澜般的自然偏移。方多病志在必得、灌注了内力的一抓，竟诡异地贴着李莲花的衣襟滑过，抓了个空！
方多病瞳孔微缩，心中惊疑不定。
他对自己的轻功和擒拿手法极有自信，这看似文弱的郎中，竟能如此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地避开？
这绝非巧合！
“方少侠。”
李莲花已退开两步，脸上温和的笑意淡去几分，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强人所难，非君子之道。”
方多病少年心性，被这神乎其神的一避和对方陡然变化的气势激起了强烈的胜负欲，加上对莲花楼和李莲花本身愈发浓厚的疑窦，他“锵”地一声清越龙吟，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细长如秋水，光华流转，寒气凛然，正是天机山庄的传世名剑之一“挽月”。
“好俊的身法。看来李郎中绝非池中之物！今日，本少爷方多病，就以天机山庄‘流云剑法’，领教阁下高招！看剑！”
话音未落，剑光已如惊鸿乍起，匹练般直刺李莲花中宫。
剑招灵动迅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锋芒。
李莲花眉头微蹙。
他无意纠缠，更不愿显露武功惹来无穷后患。面对那疾刺而来的凌厉剑光，他身形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就在那森寒剑尖即将触及他胸前衣襟的毫厘之间，他右手微抬，食指与中指并拢，姿态如同文人拈花、雅士拂尘，不带丝毫烟火气，却精准无比地点向方多病持剑手腕的“神门穴”。
这一指，快得超越了方多病的视觉捕捉！
妙得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没有澎湃的内力外放，只有对时机、距离、人体穴位妙到巅毫的掌控！
方多病只觉得手腕“神门穴”处如同被一根冰冷的细针刺入，一股强烈的酸麻感瞬间如电流般窜遍整条右臂，凝聚的力道瞬间溃散！那凌厉无匹、志在必得的一剑，硬生生僵在半途，距离李莲花的胸膛仅余寸许，再也无法递进分毫！他惊骇欲绝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瞬间失去力量、微微颤抖的手腕，以及那柄停在对方身前的剑。
“你…！”
方多病又惊又怒，羞愤交加，下意识想抽剑再攻，却发现整条右臂酸麻无力，连提起都困难。
李莲花缓缓收回手指，负手而立，平静地看着方多病，语气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无奈与告诫。
“方少侠，江湖水深，险恶难测。查案之心可嘉，然行事更需谨记‘三思’二字。莫要仅凭一时意气便轻易对人刀兵相向。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只是略施薄惩，若遇上真正心狠手辣之徒，少侠这只使剑的手，怕是已然废了。”
他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像一盆裹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方多病滚烫的脑门上。
方多病看着自己酸麻无力的手腕，再望向眼前这个气息内敛、深不可测的青衫男子，一股寒意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心底升起。这个叫李莲花的游医，绝非他最初以为的寻常之辈！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江湖的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田紫惜脚边的狐狸精忽然“汪汪”叫了两声，猛地蹿出莲花楼，朝着方多病身后不远处草丛里一个反射着夕阳金光的小物件扑了过去。
方多病下意识回头一看，脸色骤变：“我的玉佩！”
那是他娘亲在他离家时亲手为他系上的贴身之物！
趁着方多病心神被玉佩吸引的瞬间，李莲花身形微动，已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柳叶，悄无声息地飘回了莲花楼内。
田紫惜默契地一拉机关，莲花楼发出轻微而沉稳的机括运转声，平稳启动，从容不迫地绕过呆立当场的方多病，沿着官道继续向前驶去，速度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超然物外的从容。
“喂！李莲花！你别跑！还我…我的玉佩！”
方多病反应过来，想去追，右臂的酸麻感依旧强烈，再看那机灵的小黄狗已经叼着他失落的玉佩，撒着欢儿跟上了莲花楼，气得他俊脸通红，在原地直跺脚。
“还有我的玉佩！你这贼精的狗！李莲花！你给我等着！这案子，还有你这古怪的楼，本少爷查定了！天涯海角也跑不了你！”
（本章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