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少年气急败坏又充满斗志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揉着依旧酸麻的手腕,望着莲花楼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剪影,眼中交织着挫败、强烈的好奇,以及一种被彻底点燃的、非要将这团迷雾拨开的熊熊火焰。
莲花楼内,李莲花轻轻关上窗,隔绝了外面残留的喧嚣。
他走到桌边,端起一杯温茶缓缓饮下,试图压下喉间再度翻涌的腥甜气息。
田紫惜无声地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这天机山庄的小少爷,倒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像块甩不脱的粘糕。他若真执着于追查‘惜时商行’,虽触及不到隐渊谷的核心,但总归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要不要让陆堂主那边稍作……”
李莲花放下茶杯,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暮色,带着一丝悠远的意味:“不必。少年意气,赤子之心,虽莽撞,却珍贵。他查案的方向虽偏颇,但这份执着,倒让我想起……”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他查他的案,我们行我们的路。若有交集…也是天意。天机山庄的独苗,牵一发而动全身,与其强行干预,不如顺其自然。只要不触及底线,便由他去。江湖路远,自有机缘。”
田紫惜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目光落在丈夫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朗的侧脸上,那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忧色,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碧茶之毒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
莲花楼沐浴着最后一道金色的夕晖,在官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车内药香氤氲,宁静安然。
车外,一个执着追查的锦衣少年,正揉着手腕,咬牙切齿却目光灼灼地,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迈开了坚定而充满探索欲的步伐。
两条看似平行的轨迹,在这暮色四合的官道上,已悄然交织。
莲花楼渐行渐远,将身后那个兀自跳脚叫嚷的锦衣少年彻底抛远。
车内的药香似乎比往日更浓郁了几分,沉沉地压着空气。
李莲花关上窗,隔绝了方多病不甘的呐喊和官道上的尘土。
他转身,步履比平时迟缓了些许,走向桌边。指尖触到微温的茶杯,端起来想饮一口润润火烧火燎的咽喉,却猛地一阵更剧烈的呛咳袭来。他迅速侧身,用袖掩住口,肩背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田紫惜的心瞬间揪紧,几步抢到他身边,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刚拿起的针线。她扶住他的手臂,入手只觉那臂膀隔着衣料都透着一丝虚弱的凉意。
她指尖本能地探向他腕脉,声音带着强压的颤抖:“相公!这…这绝不是风燥!是青云阁那几日,耗损太过,引动了心脉根基的……”
“咳咳…无妨…”李莲花勉强压下咳意,脸色在昏黄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反手轻轻握住田紫惜的手,试图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但那笑意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娘子莫怕…歇息片刻…运转几周天…便好了…”
他试图引动内力,丹田处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如同冰针攒刺般的滞涩与隐痛,让他眉心骤然紧蹙。
田紫惜看着他强忍痛楚的模样,心如刀绞。那双在隐渊谷高亭上指点江山、在青云阁大殿中谈笑自若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疲惫与竭力维持的平静。
碧茶之毒这条盘踞心脉的阴寒毒龙,因主人心力的巨大耗损而蠢蠢欲动,正疯狂地撞击着双重扬州慢构筑的堤坝。每一次撞击的涟漪,都通过同源的内力,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感知深处,带来一阵心悸。
“莫要再强行运功!”
田紫惜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谷主威严,瞬间压过了妻子的忧心,“这绝非小事!白先生的药呢?”
她迅速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特制的玉瓶,倒出一粒莹白如玉、寒气森森的丹药——正是白无咎秘制的“九转冰魄丹”,用于毒力剧烈反噬时的紧急压制。
看着李莲花服下药丸,脸色稍缓,气息也略略平顺,田紫惜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凝重丝毫未减。
她坐在榻边,紧握着他的手,温润的扬州慢内力如涓涓暖流,小心翼翼地探入他受损的心脉,如同最温柔的工匠,修补着那被毒力侵蚀、又被强行运功撕裂的细微缝隙。
“相公,”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必须静养。至少半月,不许动武,不许劳神,更不许再妄动内力压制!就在这莲花楼里,看书、捣药、逗逗狐狸精,一切外务,有我。”
李莲花靠在软枕上,感受着她内力带来的暖意和心脉处毒龙被暂时安抚下去的蛰伏感。他明白她话中的分量,也深知自己此刻的状态只会成为她的拖累。他抬眼,望进她写满担忧却依旧清亮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声音低哑:“好…听娘子的。我就在这楼里,等你回来。只是…苦了你了。”
“你我夫妻,何谈辛苦?”
田紫惜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微蹙的眉心,“只是…”
她的话被窗外一声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鹰唳打断!
一只体型远小于金眼隼、却通体乌黑如墨、唯有双爪赤红似血的“玄影雀”,如同撕裂暮色的闪电,精准地穿过莲花楼特制的通风口,落在田紫惜伸出的手臂上。这种雀鸟速度极快,专用于传递十万火急的密报。
田紫惜迅速解下雀爪上的微型铜管,抽出里面薄如蝉翼的密笺。目光扫过,她清丽的面容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周身温和的气息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北境急报!”她的声音冷冽如冰,“流民暴增,‘潜龙舍’人满为患,粮仓告罄!流民中爆发‘寒热症’,柳先生已携药前往,但人手药材奇缺,疫情恐将失控!更甚者——”
她眼中寒光一闪,“有不明势力暗中煽动绝望流民,冲击‘锋镝铁铺’与炭窑,抢夺物资,守卫伤亡…顾清风为护匠人,重伤昏迷!”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莲花心上。北境是“惜时”未来的根基,是无数流离失所者最后的希望,更是他和紫惜共同理想的具现。此刻,粮荒、瘟疫、骚乱、核心成员重伤…数重危机如同恶浪般同时拍下!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无数生命将消逝,苦心经营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李莲花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田紫惜坚定地按回榻上。
“躺着!”
她命令道,眼中决绝,“事出突然,北境不能乱,我去,只是这一去,便是数月,我会安排人护你,这期间能不动武便不许动武。”
没有犹豫,没有儿女情长的拖沓。田紫惜起身,动作快如疾风。她迅速褪下居家的素雅衣裙,换上便于行动的墨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起。她打开暗格,取出谷主令牌和几件小巧却致命的机关暗器佩于腰间。
“你们几个,出来!”
她扬声唤道。
话落,几道黑影悄然无息的突然出现,单膝跪在其身前。
这是她精心培养出暗卫里,武力值最高的前三位。
总共十名,从高到低的排序,分别是墨风、朱火、金雷、银电、紫云、青雾、碧霜、苍雪、玄山、素水。
又不放心,把银电也喊了出来,其他人继续在外面隐卫。
“记住,你们四人必须寸步不离的保护他,守好他!饮食汤药,一丝不得错!亦不可让他再动用内力,有任何异样,以‘金铃鸟’急报于我!若有惊扰者…外围‘影卫’自行处置,不得惊扰他休养!”
交代完,她又回到榻边,打开一个紫檀木药匣,仔细检查了一遍里面分门别类放好的各种药瓶药囊,确认无误后才关上。
她俯身,在李莲花额头印下一个短暂却滚烫的吻,声音低柔。
“等我回来,按时吃药,静心休养。”
李莲花望着她,眼中有关切,有担忧,有被留下的淡淡落寞,但更多的是理解与全然的信任。
他轻轻颔首,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田紫惜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旋即决然转身,推开莲花楼的门。
暮色沉沉中,几匹快马已悄然停在路边,数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护卫躬身待命。
“走!”田紫惜翻身上马,缰绳一抖。
骏马长嘶,载着她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通往北方的官道,身影很快融入苍茫的暮色。
李莲花靠在窗边,久久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马蹄声彻底消散。他轻轻咳嗽两声,压下喉间的腥甜,眼神渐渐沉淀下来,疲惫却依旧清亮。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北境及“惜时”据点分布的详细舆图,又取过那封“玄影雀”带来的密报,一字一句重新研读。
指尖蘸了朱砂,在地图上几处关键位置画下标记,提笔在便笺上写下数条指令:
令:苏婉清,即刻分析此次流民主要来源地,详查灾情及煽动流言源头,锁定可疑势力。
令:赵捕头联络北境交好之州府官员,陈明利害,请其速开地方义仓,暂解粮荒,所需损耗由“惜时”商路双倍补还。
令:陆轻风调江南三郡、河西两府所有“惜时”分号储备药材,尤其治寒热疫症之品,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运抵北境“潜龙舍”,交柳先生调配。
令:锋镝铁铺/炭窑,收缩防御,保全匠人。暂停非必要生产,全力配合柳先生防疫及安置流民。
写罢,他将便笺卷好,放入一只精巧的木质机关鸟腹中,旋紧发条。
小鸟扑棱棱飞出窗外,消失在北方天际。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体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慢慢坐回榻上。
他闭上眼,运转起最基础的扬州慢心法,温养着受损的心脉,对抗着那蛰伏在深处的阴寒。狐狸精跳上榻,依偎在他腿边,发出低低的呜咽。
翌日清晨。
薄雾尚未散尽,莲花楼还沉浸在一种病弱的宁静中。李莲花在阿福的服侍下喝了药,脸色依旧苍白,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看一本医书。
“李莲花!出来!把本少爷的玉佩还来!还有昨天那手点穴功夫,到底是什么名堂?休想糊弄过去!”
方多病清亮又带着执拗的叫嚷声打破了宁静。他这次没再莽撞地冲撞楼门,而是站在院外不远处,叉着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李莲花微微蹙眉,推开窗。
晨光落在他脸上,更显得毫无血色,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他看着方多病,眼神平静,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疏离。
“方少侠,玉佩是狗儿捡到叼回的,它就在院中。你唤它一声,它若认得你,自会奉还。”他指了指趴在院中晒太阳的狐狸精。“至于武功…在下昨日便已言明,不过是个看病的郎中,不通拳脚。少侠昨日定是急于擒我,气行岔了经络,方有脱力之感。请回吧,莫扰了病人清静。”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气弱,说完便欲关窗。
方多病一愣。
他满腔的质问和不忿,在对上李莲花那张毫无血色的病容时,竟卡在了喉咙里。
这气色…绝非伪装!
与昨日那轻描淡写破去他“流云探月”和“挽月剑”的神采判若两人!
难道…他真有重病在身?
那昨天那一指…是巧合?
还是…用了某种秘法强行催动,导致伤势加重?
他下意识地看向狐狸精,试探地唤了一声。小黄狗歪头看了看他,似乎认出了这个昨天追着楼跑的家伙,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院门口,用鼻子将那块玉佩拱了出来,然后又趴回原地,警惕地盯着他。
方多病捡起玉佩,入手温润。
他看看玉佩,又看看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莲花楼窗户,再看看周围看似寻常、实则隐隐有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树林和田野(那是“影卫”的警戒点),眉头锁得更紧。
困惑、疑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取代了单纯的愤怒。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抱着剑,靠在一棵大树下,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座沉默矗立的莲花楼,仿佛想透过那层木板,看清里面那个神秘又矛盾的游医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莲花楼内,李莲花听着窗外没了动静,缓缓闭上眼睛,将心神沉入体内,继续着那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斗——以温煦的扬州慢内力,对抗着盘踞在心脉深处的阴寒毒龙,维系着那脆弱的共生平衡,等待着远方妻子的消息。
而北方的官道上,田紫惜策马疾驰,劲风卷起她的墨色衣袂。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重重山峦,直指那片陷入混乱与危机的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