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脸上沟壑更深了,眼神却不再是前段时日的那种空洞、迷茫、恍惚,而是一种意志清明的锐利。
姜绯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所幸,原主的性子比较沉闷,加上家庭变故,自己性子有所变化也不会显得突兀。
她默默地拿起筷子,也夹了一点咸菜放到田氏碗里。
这动作无关温情,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基于“生存共同体”的、冷漠的等价交换。
她需要这个老太太活着,清醒地活着。
一个能主事的祖母,比她独自面对这吃人的世道要好得多。
田氏看着碗里的咸菜,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慈爱又透着欣慰的笑。
那笑容里的温暖和纯粹,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姜绯冰封的心湖。
姜绯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她能感觉到田氏对她的爱是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那种,这种情感她从原本的姜绯记忆里看到过,但从未真正感受过。
而今,她是田氏唯一记挂的亲人,从前便偏爱姜绯更胜姜松,如今,这种偏爱更甚,毫无保留的、真切的反馈到她的身上。
这种纯粹到近乎固执的偏爱,是姜绯两世为人,都未曾真正触碰过的温度。
她习惯的是权衡、算计和彼此利益的相互利用,而不是什么靠亲情、友情的维持,那玩意儿廉价又不可信。
田氏这笨拙却滚烫的爱意,像一丝微弱的暖流,悄然侵蚀着她内心坚冰的缝隙。
一丝陌生的、让她烦躁的动摇感悄然滋生,又被她强行摁下——活下去才是铁律,温情是奢侈的毒药,碰不得。
她依旧自私,依旧冷硬,向上攀爬的目标坚如磐石。
只是……目光掠过田氏那努力挺直的、枯瘦的背脊时,心底那份纯粹的“利用”算计里,似乎混进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拒绝深究的微尘。
……
日子在田氏近乎严苛的坚韧下,硬生生被掰回了轨道。
她不再沉溺于泪水,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重新拿起了绣绷,接回了绣坊的活计,甚至比以前更加拼命。
她精打细算每一文钱,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原本有些凌乱的小院,渐渐恢复了井井有条。她仿佛一棵被雷劈过却死命扎根的老树,用尽最后的气力,为身边的小苗(姜绯)撑起一片小小的、勉强的阴凉。
姜绯冷眼旁观。
她佩服老太太这份近乎悲壮的韧性,但更清晰地将其定位为可利用的资源。
她收敛起所有不属于“孤女姜绯”的棱角锋芒,学着原主的温顺模样,跟在田氏身后学做家务、穿针引线,扮演一个被苦难磨砺得过分沉静的孙女。
私下里,她却在疯狂地汲取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信息,分析着自身的处境和可能的机会。
这张过分昳丽的脸是悬顶的利刃,但若运用得当,未尝不是一把刺破阶层的利锥。
她在蛰伏,在等待一个能让她触碰到更高阶层的契机,一个足以让她挣脱眼前泥沼的跳板。
田氏将孙女的变化看在眼里,只当她是被苦难磨砺得懂事了,心中更是怜惜。
她将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在姜绯身上,省下最好的吃食给她,熬夜多做绣活只为给她添件新衣。
这份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卑微讨好的爱,像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渗透进姜绯坚硬的心防。
她依然自私,依然目标明确,但面对田氏递过来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的半个煮鸡蛋时,那声硬邦邦的“祖母您吃”,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刻意,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涩然。
转眼,重阳已至。
田氏心心念念要去城外香火鼎盛的“慈云寺”。她想为亡故的亲人点上长明灯,更要为孙女姜绯虔诚祈福,求佛祖庇佑她平安顺遂,将来能得个好归宿。寺庙的香火在她看来,是能涤荡家中晦气、带来一线生机的希望。
姜绯对神佛之说嗤之以鼻。
但“慈云寺香火鼎盛”几个字,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算计的涟漪——香客如云,达官显贵必不会少。
这正是她等待的,观察猎物、寻觅机会的绝佳猎场。
她欣然应允,甚至精心准备。
换上了一身浆洗得雪白、虽半旧却恰到好处勾勒出少女窈窕身姿的素色衣裙。
那张过分昳丽的脸庞,略施薄粉,掩去几分病气,更显惊心动魄的艳色。
临出门前,田氏仔细地为姜绯戴好一顶轻薄的帷帽,垂下的纱帘长及肩颈,将她的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
“绯儿,人多眼杂,仔细些好。”
田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世道,孤弱女子容色过盛,无异于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姜绯顺从地任由祖母整理纱帘,指尖抚过冰凉的纱料,心中一片漠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张脸可能带来的麻烦,也更明白它作为武器的价值。遮挡,是生存的本能,也是狩猎前的伪装。
唯有那双眸子,沉静如深潭,深处是冻结的、冰冷的盘算。
·
慈云寺果然人声鼎沸,香烟缭绕。
姜绯始终跟在田氏身侧半步之后,低垂着头,帷帽的纱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
即便如此,那身段气韵,也引得一些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带着好奇或探究。
每当这时,田氏便不着痕迹地侧身,用自己的身体为孙女隔开些许空间,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
田氏在佛前虔诚跪拜,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口中念念有词。
姜绯安静地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隔着朦胧的纱帘,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殿外的人潮。华服锦衣者确有不少,但多是女眷或眼神浑浊的庸常之辈,并未发现能入她眼的“猎物”。
田氏祈福完毕,想着去后山清净处走走,顺便看看风景散心。
祖孙二人顺着青石小径,缓缓而行,将前殿的喧嚣渐渐抛在身后。山风带着草木的清冽气息拂面,小径蜿蜒,渐入幽静。
就在行至一处山涧石桥附近时,一阵急促而训练有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宁静。
只见一队人马正沿着山道快速行来。
为首之人,身着墨青色锦缎骑装,身姿挺拔如松,策马的动作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利落与矜贵。
墨青色的锦缎骑装在山林光影间流动着内敛的华光。他面容极为英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此刻却仿佛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倦怠,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正是离京散心、途经此地的——宋青沼。

姜绯抬眼望去,在望向为首之人时,微微一凝,随即瞬间将目光锁定了为首之人的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