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的下人疯了一个。
天快亮时，他赤脚从西厢房冲出来，披着一件破旧的夹袄，口中念念有词，像背过期的佛经。转了三圈，撞翻一盏石灯，扑倒在中庭的花阶前，嘴里还吐着祖父的名字。
“老爷没闭眼……没闭眼……天上吊着他，灯底下的光是反的……是反的——”
他没被人拉住。仆妇只远远看着，抱着木盆不敢靠近，嘴唇发白，衣角在风里抖得像要碎了。
柴房那边传来锅铲掉地的脆响，四五只鸡在竹笼里扑腾。有人在低声叫着“疯了疯了”，也有人说：“是不是祖宗上身了？”
没人敢提“死”字。整个宅子像被绑上了一条看不见的布带，勒住了舌头。
沈昭晚在屋檐下站了一夜。
她从夜里三更开始守着，没有哭，也没说话。只在铜香炉冒烟的时候，抬眼看了一次。眼里没波澜，像是在读一份已经答完的卷子，知道结局，只剩分数。
脚边的砖缝里冒出一株小草，在院子积水旁，靠着一点灯光映出的影子，长得像一只倒着的手。
她弯腰捡起一张旧帕子，是祖父生前用的，边角还绣着他的姓氏“沈”，白底已发黄，有股老檀香的味道。她闻了一下，又叠回手心。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花圈抬进来了。
抬花圈的是北边来的人，说是军方送来吊唁的礼。四人抬着，一个也不敢抬头。花圈很大，外缠黑纱，内层却是白兰。浓香扑鼻，与祖父书房常燃的墨香截然不同，像是某种来自别处的味道，陌生而笃定。
“将军世子亲自来。”有管家低声说。
昭晚转过身，看见来人站在廊外。
那人很年轻，穿着深灰呢子大衣，腰身剪得极修。他并不急着进屋，只是在院门口短暂停了一下，目光向她所在的方向扫来。
她没有低头。
他也没回避。两人之间隔着灯影和水汽，对视不过一瞬。
“节哀。”他说。
声音不高，语调平。
“远道辛苦。”她应。
这一句一答之间，没有慰藉，也没有哀伤，更像是两人各自投下了一粒棋子。
他点头，迈步进了厅堂。鞋跟落地有声，每一步都踩在雨后的青砖上，留下一串干脆的水印，像谁在写一行字，写到最后一个字时停了笔。
她没追看他背影。只低头看自己鞋尖，一只踩在砖缝，一只未踏实，像是一脚已经站进了别人的梦里。
厅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祖父的灵帷还未挂好，旧账本却被摆了出来，说是等昭晚来亲笔签收。她没急着进去。堂外的梅树枝垂下来，划过她肩头。枝头有未开的花苞，冷得发硬，像一串串等不及的消息。
她站了一会，抬脚往东厢去。
那里，曾是祖父最后住的地方。
门虚掩着，未上闩。她轻轻推开，风吹进来，蜡烛灭了。桌上一副墨砚未洗，墨干结成痂，杯中茶冷透了。
屋内无人说话，但椅背上披着一件灰色斗篷，那是祖父夜里批阅账目时穿的。她走近，指尖触到衣角，衣角还带着余温。
像是他刚走——又像从未离开。
昭晚出屋时，天色已显青白。
妹妹在长廊尽头的竹椅上等她，一手托着那块德国制的小齿轮，一手转着一枚黄铜螺丝。她个子小，衣袖偏长，一阵风吹过，袖子鼓起来，像藏着秘密。
“你还没睡？”昭晚问。
“他们太吵。”妹妹没抬头，“我不喜欢他们把花圈抬得像战鼓。”
“我也不喜欢。”她答。
妹妹忽然小声说：“我昨晚梦见母亲了。”
昭晚停住。
“她穿着西装裙，戴着手套，坐在洋人的车上，走得很快。”妹妹眨了眨眼，“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便是祖父死后第一个清晨。
沈宅还未挂上灵帷，还未开始真正哀悼，但风已经转了向。香炉的烟再不直上，仿佛世道本身都开始拐弯。
而昭晚知道，她脚下的砖已经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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