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仆人递来一句话。
“少爷在外滩那边,叫您过去一趟。只叫您一个人去。”
昭晚点头,并不惊讶。她将指节在窗框上敲了三声,又慢慢将披风搭上肩。屋里风过时,帘角动了一动,像有人替她整了整衣领。
她出门时,没有回头。
洋楼坐落在外滩尽头,一条石阶绕过半圈街角,门口贴着褪色的红漆,旧砖被海风熏出一层黛斑。那是祖父买下的地方,说是方便观潮,实则用作避风头的隐宅。
今晚没点外灯。
门开着一条缝,像是屋里的人早知她会来,又不想等太久。
她推门进去,先闻到一股浓酒气。
客厅里没开吊灯,只有壁炉里跳着几截火光,映出父亲瘦长的身影。他坐在一张藏青皮沙发上,身旁散着两三个空酒瓶,烟灰缸里压着未抽完的纸烟,烟火已灭。
继母坐在壁炉对面的高背椅上,披着灰呢披肩,未语,也未动,只眼神落在地毯上,像在等什么落地的声音。
昭晚没说话,只走近一步。
父亲抬起头,一张脸浮在半暗半明的火色里,憔悴到连眼神都显得旧了。他眨了眨眼,看清她后,慢慢坐直一点,指了指茶几旁的小矮凳。
“坐。”
她坐下,裙摆拢住膝盖,指尖搭在膝盖上,一句话不问。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地低笑了一声。
“你现在,看着像你母亲。”
昭晚没接话。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头滚了一下,又放下杯子,手指在杯沿敲了两下。
“我不是个能当家的。” 他说。
“我知道。”
“我这一生啊……做不了大事,也护不住家门。你祖父看不起我,看得太对。我是个实打实的废物。”他说这话的时候没自嘲,也没有激烈的情绪,语气平得像在复述旁人的评价。
“你不用接这个担子。”他说,“我也不会拦你嫁人。”
昭晚听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可我欠你们娘俩的。”他说,“我这辈子连一句像样的歉都没说过。”
他掏了掏上衣口袋,摸出一个东西,用手指缓缓推了过去。
是一块玉佩,薄、暖,形制古朴,上头刻着几道浅痕,若非刻意不会留意。光影晃了一下,那几道线像地图的纹路,又像字母拼音,不成句。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他看她一眼,“她走之前没说话。只把这个给了我。”
昭晚垂眸,指腹拂过玉佩的边缘,像在摸一块尚未揭开的棋局。
他顿了顿,又说:“她不是个普通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看妻子一眼,继母也没有插言,只把目光移向窗外,仿佛这场夜谈她只是一个座位,不是参与者。
“你如果真想自己走下去——拿这个,别让别人替你做主。”父亲看着她,“沈家……不欠你,但你也不欠沈家。”
这句话落地时,火炉里一根柴“啪”的一声断开。
昭晚点了点头,收起玉佩,站起身。她走到门口时,继母轻声唤了一句:“晚晚。”
她停住。
“天还凉,风大。带好围巾。”
她听了一会儿,没回头。
但她将围巾绕紧了一圈,像是系住一段从未得偿的亲情,也像是打上了某种出发前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