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初寒,风透过夹巷,一排织坊的青砖墙背后,传来不紧不慢的纺机声。节奏均匀,不急不徐,如同旧时光里一段重复却熟悉的命。
沈昭晚坐在主厅书案前,望着面前摊开的三份供料汇总表。那是她派人实地查访三处织坊后带回的账——数据不多,字迹却一笔一画不含糊,足够她看出问题的脉络。
她的指尖落在右边那页纸上。
“东坊,进料不稳。七月原料供给断过三次,且调拨人名不一致。”
“而西坊与南坊的账,虽也有盈缩,却总在可控范围。”
她敛起眉眼,把三份账整齐叠好。
“从现在起,暂缓东坊一切大批调货,把人查下去。”
“是。”老褚应声,手中笔却未动。
他知道,这是沈昭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对外布线战。不是动刀,是下线,防火,止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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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未到,昭晚便在小厅召见了三人。
一是陆总账头,年近五十,沈家旧部,谨慎却不昏庸;
二是女红坊副监,姓柳,从西坊调来,近年因沉稳渐得信任;
第三人,是她新提拔的账审周子岸,年轻却办事利落。
厅中未设香,不上茶,案上一张纸未翻,只有一支笔,斜卧在砚边。
“今日不说旧账,只问一事,”昭晚看着他们,语气清淡,“你们觉得——东坊出了什么问题?”
三人皆不语。
她不催,只等。
半晌,陆账头先开口:“东坊主事换得勤。近一年调了四人,均非原地老账。”
“换得勤,就该审得勤,”昭晚不动声色,“问题是谁批的人。”
这句一落,柳副监目光动了动。
“我记得,三人中两位是调度房推荐,一位是顾氏商行挂名推介。”
“顾氏?”周子岸诧异。
昭晚看了他一眼,没回头,而是提笔,在案边画下一道斜线。
“顾家若只是做生意,不会推人进织坊。他们是想以‘人’控‘线’,再以‘线’接‘股’。”
周子岸低头,似在咀嚼她的话。
“明日起,东坊账交周子岸临时接管,柳副监随查供料线路;陆账头暂不动,只需归整近三年供货方的合同与押金条。”
三人一一应下,退下时,皆无声。
昭晚靠在椅中,望着厅外光影。纸上那道斜线微斜,却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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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笙来得不算早,日头已落在墙角。
他一进门,便抛出一份印在粗绵纸上的名录:“沈家织坊现股东结构。”
“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今天要用它。”他说着走到灯下,挑起烛心,“你看这几位外商,挂的名字都在南洋商会底册里——但投资路径却绕了三家账房,最后落在你东坊边缘工区的仓储股份上。”
“他们不是买厂,是买‘缝’。”他笑,“你家织线,已经被穿了一半。”
昭晚翻着那张股东图,忽然轻声道:
“这场局,不是他们要吞我们,而是他们要让沈家主动投降。”
陶笙眼中一亮:“这你都想到了。”
她没应,只将股东图收起:
“顾家提联姻,是表;织坊合股,是里;而今漕行牵线、外商插针……整盘棋,就是要我不稳。”
“但他们忘了,我不是那种会坐着被端掉棋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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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顾时砚前来。
她未换衣裳,只披一件青墨外袍,倚窗看灯,半盏茶未饮。
他进门时没有说话,只站在门槛外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你今日动东坊,是主动出招。”
“你给我旧图,是刻意提醒。”
“你能看出来,是我想看的。”
她放下茶盏,抬眸:“你们顾家,到底想要什么?”
顾时砚走进两步,神色平静:“想共进退,不想共生死。”
她轻笑一声:“话说得漂亮,可我若不嫁呢?”
他看着她,语气仍然不疾不徐:
“那我也不会退,只会改牌。”
“你要的是沈家的势?”
“我要的是能对话顾家的盟。”
屋内沉默片刻,她低声道:
“那我们不联姻,联契。”
顾时砚一顿。
“合股、并账、交线、互保,但不涉私情,不设婚约。”
他说:“你这是筹谋,不是示好。”
她不否认:“我不拿自己做嫁妆。”
顾时砚忽而笑了,笑意很淡:
“沈昭晚,我倒更想看看,你这张牌,到底能打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