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入秋早,雾气未褪,便已有潮意潜入袖中。
沈昭晚坐在书房窗下,面前摊着一封淡黄色的公函,是顾时砚昨日递来的——盐铁调拨路线图,封面上还覆着一层干得极慢的蜡油,边角却折得很整,像是有人在递出前反复掂量了好几遍。
图纸摊开来,墨痕笔直,点线清楚,四个大码头的位置准确无误。
但她却在那最下方的运输标注里,发现了一点不对。
“‘漕六段—东三线’?”她低声念出这行字,眼神不动,却将整个行文迅速扫过一遍。
“这段线三年前就废了,”她对老褚说,“去年沈家跟郑浦商行交割时,就已弃用,改走陆段短驳。顾家这份图……不是新图,是旧图。”
老褚垂手而立,语气平静:“他们知不知道,这段已废?”
“知道。”
她合起图纸,声音里已没了初看时的冷静,而多了一丝冰底下的刀意。
“他们知道,还拿旧图来送人,是提醒,还是警告?”
老褚垂眸,不语。
午后,沈宅来客。
来人是“漕行南四段”的主事,姓杜,算不得大人物,但话里的意味却一点不轻。
“沈小姐,如今江南漕路重划,新线将启,旧线将合。顾家、乔家、陶记三方联商,皆有意共同打理‘织线下段’。”
“我们漕行是中段流转,自然想知道,您家沈家——还想不想自己干。”
这话说得不急不缓,连个恭敬的语气都没有。像是一个久坐上席的人,问你还配不配坐下来一同吃饭。
沈昭晚轻轻将茶盏扣在案上,没有回应,目光只落在那人手边放着的一叠纸。
“这是你带来的合作协议?”
“算是个意思。”杜主事笑,“但我们不强求。只是照规矩讲,您家若不答,应当三日内回个信,好安排后续交割。”
她笑了笑:“规矩都写在哪儿?”
杜主事一愣,旋即收起笑意:“沈小姐,我这话是客气话。”
她望着他,眼神不重,语气却一丝未让:“那我这句是实话。”
一瞬之间,气氛凝住。老褚走上前一步,似欲说话,昭晚却抬手制止。
“贵行若真照规矩,怎会带旧线的批文来沈家?”她低头翻了一页协议,“顾家送来旧图,你送来旧批,你们不合计的,还挺整齐。”
杜主事沉默半晌,起身拱手:“沈小姐既如此,我们便静候回音。”
他走得不快,却未再看她一眼。
夜里,陶笙来了。
他来的时候,正巧猫也钻进屋里,扑在昭晚的膝盖上,打着呼噜。
他斜倚门框,看着这一幕,挑眉笑道:
“听说今日来的是漕行的杜主事?他这人,有嘴也有刀,最爱卖旧账。”
昭晚没有看他,只低头顺着猫脊抚了一道。
“他们不是来看账的,是来看人还在不在局里。”
“你这回,答不答?”
“暂不答。”她语气极平,“不掌握清楚自家织坊线,我不接这张牌。”
“你真不怕他们合谋吞了?”
“怕。”她抬眼看他,“所以我才要知道,他们最想吞的——是哪一块。”
陶笙笑出声:“你可真是,连让一步都要走得比人深三尺。”
他走到她身侧,将一卷缎面账册放在案头。
“这是你祖父最后一次与江南商会打交道的记录。你若想查织线,就得先查供线——不查前头的钱怎么出去的,只看后头怎么赚的,是看不清全局的。”
昭晚翻开账册,纸张泛黄,但墨迹未褪。
“你为什么留到现在才给我?”
陶笙笑得有些敷衍:“因为你之前不够狠,看了也白看。”
她合上册子,不再问。
隔日清晨,昭晚派人前往江南织坊三处实地走查。
她没有发调令,也没打招呼,派出去的,是先前新提的账查组中三人,再带上陶笙亲自整理的一份“物料进出平衡表”。
她要看的,不只是账目合不合,而是:供线是否故意被留空、仓储是否被转租、材料是否在两头转价。
这些,是顾家不会告诉她的,是漕行不会明说的。
只有她自己,能一个一个人去问,一个一个去看。
那晚,陶笙带来一则新消息。
“有人在外埠,准备收购你家织坊股权。”
“谁?”
“名义上是几个小商团,实则背后牵着江北的‘申都布行’。这路子不走漕,不走盐,只做‘并市织’,是替人下线的人。”
“谁替的?”
陶笙看着她,眼神深了一寸:“你不是一直在想吗?顾家到底来沈家,为的是联姻,还是联地?”
“现在这问题,可以往深里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