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城海湾的冷水像一千把刀刺进我的皮肤。

我沉入黑暗，耳边只有自己缓慢的心跳和远处螺旋桨的嗡鸣。海面上方，探照灯的光柱像幽灵手指一样划过波浪。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恐慌。

蓝色药丸的残余成分在血管里歌唱。冰冷的海水非但没有减弱药效，反而像是触发了某种终极反应——我的感官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扩张。我能感知到方圆一公里内的每一个生命：鱼群的游动轨迹，海底电缆的电流脉冲，甚至远处游艇上肯·罗森伯格加速的心跳。

最奇异的是，我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不是比喻意义上的。就在此刻，在冰冷的海底，我清晰地看到一个穿着熟悉西装的躯体随波漂流。那具尸体面容安详，灰白的头发如水草般舞动，胸口有一个弹孔，正缓缓渗出最后一缕血丝。

那是未来的我。几分钟后，或者几小时后，我将死在这片海域。

这个认知本该让我恐惧，但相反，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我向那具幻象尸体游去，想看清自己的结局，但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世界分裂成无数碎片，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彻底崩塌。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浮出水面，躲在一艘渔船的阴影处。游艇和码头在几百米外，警笛声、喊叫声和直升机轰鸣混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我的肺火烧般疼痛，但药物让这种痛苦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渔船系泊的绳索在我手中粗糙而真实。我顺着它爬上船，湿透的衣服像铅块一样沉重。这是一艘老旧的拖网渔船，甲板上堆满渔网和浮标，舱室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悄无声息地滑向舷窗，向内窥视。一个老人正在收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联邦调查局突袭自由城港口，追捕逃犯汤米·维赛迪和萨尔瓦多·利昂..."

门突然打开，我无处可藏。老人看到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但没有尖叫。相反，他做了个手势让我进去。

"把湿衣服脱了，小子，除非你想得肺炎死掉。"他扔给我一条毯子，"我叫杰克，这艘'海伦号'是我的。"

我警惕地盯着他，没有放松。"为什么不报警？"

杰克倒了杯威士忌推给我。"七十年前，我父亲从阿尔卡特拉斯游到自由城。警察当时也在追他。"他耸耸肩，"有些人值得被救，小子。你看上去就是那种人。"

我裹上毯子，威士忌灼烧着我的喉咙。药物的超常效果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和疲惫。舷窗外，搜索仍在继续，但注意力似乎转向了南面的码头。

"需要去哪儿？"杰克问，已经开始发动引擎。

我本该说"远离这里"，说"随便哪个国家"，或者干脆一枪打晕这个老人偷走他的船。但梅赛德斯最后的话在我脑中回响：霍华德和俄罗斯人拿到了"忒修斯计划"的技术...政变...

"北面，"我说，"自由城灯塔。"

杰克挑眉："那里现在全是联邦的人，小子。"

"正因如此。"

老人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有种。我喜欢。"他调整航向，"躺下休息吧，一小时到。"

我蜷缩在舱室的角落，毯子下的身体不停发抖。这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药物的最终崩溃——我的神经系统正在经历某种重组，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大脑中的一次小型爆炸。

闭上眼睛，桑尼的幻象立刻出现。这次他没有嘲笑我，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角落，像个等待谢幕的演员。

「承认吧，汤米，」他说，声音几乎算得上温柔，「我们是一类人。」

我想反驳，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因为他是对的。十五年前我杀了桑尼，不是因为道德，而是为了权力；十五年里我建立帝国，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控制；甚至现在，我逃向灯塔，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什么？

复仇？救赎？还是单纯的不肯认输？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幻象中的桑尼走近，「肯、霍华德、梅赛德斯...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利用你。但真正利用他们的是你，汤米。你利用每一个靠近你的人，就像我当年利用你一样。」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我暂时清醒。"闭嘴。"

「为什么不接受肯的提议？」桑尼蹲在我面前，那张和我镜中倒影越来越像的脸充满虚伪的同情，「成为政府的武器有什么不好？至少你能活下来。」

"然后呢？"我喃喃自语，"变成另一个霍华德？另一个你？"

杰克从驾驶舱回头："你说什么，小子？"

"没什么。"我擦掉鼻子里流出的黑血，"还有多远？"

"二十分钟。你最好有个计划。"

计划。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如此可笑。我有什么计划？冲进满是联邦特工的灯塔，阻止一场我几乎不了解的政变？救出可能已经背叛我十五年的女人？

但我必须去。不是因为英雄主义，而是因为这是唯一不让我的全部人生沦为笑话的方式。

渔船缓慢靠近灯塔所在的小岛。杰克关闭引擎，让船随波漂流。"不能再近了，小子。巡逻艇每分钟一趟。"

我站起身，腿还在发抖，但已经足够有力。药物最后的馈赠是一种奇异的清晰感——我能看到灯塔周围的每一个守卫，每一处摄像头盲区，甚至地下室通风管的大小。

"有潜水服吗？"我问。

杰克从储物柜翻出一套老旧的装备。"漏水的，但总比没有强。"

穿上潜水服，我检查了杰克唯一的一把武器——生锈的鱼枪。它杀不死人，但足够了。

"如果我不回来，"我对老人说，"去'蓝梦'俱乐部找萨尔。告诉他'070485'。"

杰克点点头，没有多问。"祝你好运，小子。不管你是谁。"

我滑入水中，冰冷再次包围了我。这次没有药物的保护，寒冷直刺骨髓。我强迫自己向前游，鱼枪绑在背上，像某种可笑的复仇天使。

灯塔矗立在悬崖上，白色的塔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避开巡逻艇的探照灯，从最陡峭的一侧攀爬。岩石割破手掌，鲜血在身后留下断续的痕迹，但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爬到顶部平台时，我已经筋疲力尽。透过窗户，我看到灯塔内部的情况——霍华德站在控制台前，旁边是伊万·雷布罗夫和几个俄罗斯技术人员。他们正在操作某种设备，屏幕上闪烁着熟悉的分子结构图——蓝色药丸的化学式。

没有梅赛德斯的踪影。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被关在其他地方。无论如何，我的时间不多了。

通风管道窄得几乎无法通过，但我瘦削的身材刚好挤得进去。金属边缘刮破潜水服，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血痕。管道通向一个小型配电室，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主控区。

"...首批试剂已经运抵莫斯科，"雷布罗夫带着浓重口音说，"总统的私人卫队下周开始训练。"

霍华德调试着设备，表情专注而狂热。"我需要维赛迪的最终脑部扫描。血清只有在神经重组完成后才有效。"

"你太执着于那个人了，"雷布罗夫冷笑，"我们有二十个志愿者已经产生初步反应。"

"但都不如维赛迪完美。"霍华德的声音突然充满恨意，"而且他杀了我叔叔。"

我悄悄移动位置，寻找最佳角度。鱼枪只有一发机会，我必须选择目标——霍华德还是雷布罗夫？杀死一个，另一个会立刻启动警报。

就在这时，控制室的门开了。两个特工拖着梅赛德斯进来。她还穿着病号服，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依然锐利。

"她还是不肯说，"一个特工报告，"但我们找到了这个。"他递过一个小型硬盘。

霍华德接过硬盘，插入控制台。屏幕闪烁，显示出加密文件。"'忒修斯'的原始研究数据...太好了。"他转向梅赛德斯，"何必这么固执，艾琳娜？我们本可以一起分享成果。"

梅赛德斯虚弱但清晰地回答："你知道这会被用来做什么…与反恐和国防无关，而是清除政敌和镇压抗议。你会创造出一个警察国家。"

霍华德大笑："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马奎斯特工。"他转向雷布罗夫，"准备传输。莫斯科方面在等——"

我的鱼枪在这时发射。生锈的钢矛穿透霍华德的右手，将他钉在控制台上。他发出痛苦的嚎叫，特工们立刻拔枪四顾。

我从配电室一跃而下，落在最近的一个特工肩上，扭断了他的脖子。落地时顺势捡起他的枪，两发点射击中另外两人的膝盖。雷布罗夫已经掏出武器，但我比他更快——一枪打飞了他的右耳。

整个行动不超过五秒。药物赋予的最后一点优势已经用完，我现在全靠肾上腺素支撑。

霍华德挣扎着想拔出鱼枪，鲜血喷溅在控制台上。"维赛迪..."他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踢开他脚边的枪，看向梅赛德斯。她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震惊？感激？还是又一次算计？

"硬盘，"她虚弱地说，"销毁它..."

霍华德突然大笑，尽管疼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太晚了！数据已经传输了百分之八十！"他指向屏幕上的进度条，"你阻止不了'忒修斯'，维赛迪。它比你想象的更大。"

我看向控制台。确实，传输进度已经到了83%，而且还在上升。即使毁掉这台机器，数据也已经发往某个远程服务器。

梅赛德斯突然挣脱虚弱，扑向控制台。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输入一连串代码。"不，"她喘息着，"但我可以改变它。"

进度条突然停止，然后开始倒流。屏幕闪烁警告："数据回滚启动...基因序列修改中..."

"你在干什么？"霍华德惊恐地问。

梅赛德斯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你忘了我的专业是什么，马克。生物化学。"她继续输入，"我在重写血清配方...现在它只会产生副作用...没有'天赋'..."

霍华德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用尽全力拔出了鱼枪，向我刺来。我侧身闪避，但体力透支让动作慢了半拍——钢矛刺入我的左肩，剧痛让我跪倒在地。

霍华德扑向梅赛德斯，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叛徒！"他嘶吼着，"你和他们一样该死！"

我挣扎着站起，但失血让视线模糊。雷布罗夫趁机捡起枪，瞄准了我的头部。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整个灯塔突然陷入黑暗。

备用发电机几秒后启动，但已经足够改变局势——黑暗中，梅赛德斯用某种尖锐物体刺入了霍华德的颈部；雷布罗夫被突然出现的萨尔用枪托打晕；而我...我正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在白色地砖上扩散成一个小湖。

"汤米！"梅赛德斯跪在我身边，手指按压我的伤口，"坚持住..."

萨尔站在她身后，枪口对着霍华德的脑袋。"要解决他吗？"

我摇摇头，这个动作让我眼前发黑。"数据...传输..."

"完成了。"梅赛德斯说，"我改写了核心公式。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种昂贵的致幻剂。"

远处传来警笛声。萨尔啧了一声："增援。我们得走了。"

他帮我站起来，但我几乎无法行走。失血和药物戒断让我像个醉汉一样摇晃。梅赛德斯架住我另一侧肩膀，我们踉跄着走向灯塔的紧急楼梯。

"为什么？"我艰难地问萨尔，"你为什么在这里？"

萨尔的笑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老肯给了我更好的报价，但我喜欢你的风格，汤米。"他顿了顿，"而且自由城永远需要恶魔。霍华德太无聊了。"

我们到达灯塔底部的船坞。萨尔的小艇藏在阴影处，他跳上去发动引擎。梅赛德斯扶着我走向小艇，但我停下了。

"不。"我说，"你们走。"

梅赛德斯皱眉："什么？你需要医院！"

我摇摇头，这次更加坚决。警笛声已经很近了，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海面。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而拖累他们毫无意义。

"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我对萨尔说，"然后找杰克。密码是070485。"

萨尔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他理解这种选择——一个恶魔对另一个恶魔的尊重。

梅赛德斯不肯放手。"不，汤米...我们可以一起..."

我捧住她的脸，这个欺骗了我十五年又救了我一命的女人。"艾琳娜·马奎斯，"我轻声说，"至少告诉我...那些孩子...是真的吗？"

她的眼睛湿润了。"是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不知道你是谁。"

这就够了。我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推开她，跳回码头。"走吧。"

萨尔没有犹豫，小艇立刻驶入黑暗。梅赛德斯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融入夜色。

我转身面对逼近的警车和探照灯。肩上的伤口疼痛难忍，但奇怪的是，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没有幻觉，没有药物，只有清晰的现实——汤米·维赛迪的故事该在这里结束了。

我从码头边缘拾起一根生锈的铁管，摆出战斗姿势。第一个冲过来的特工被我击中膝盖，第二个的枪被我打飞。但更多的人涌上来，子弹呼啸而过，其中一颗击中了我的腹部。

我倒向暗蓝色的海中，而此时暗蓝色的天空在视野中旋转——桑尼的幻象又出现了，但这次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个等待已久的引路人。

「准备好了吗，汤米？」他问。

我闭上眼睛。「带路吧，老家伙。」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自由城的天际线。十五年前我逃离这里，十五年后我回到这里。一个完美的循环。冰冷的海水灌入肺中，黑暗吞噬视野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灯塔的光像一把利剑刺入深海。而在光的尽头，有人正向我游来——死神？救赎？但汤米·维赛迪已经不在乎了。

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渔船静静驶向黎明。

“敬你，疯子。”，船尾站着一个老人，他举起酒瓶，向灯塔方向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蓝火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