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蚀
酒吧后巷的污水浸透谢沉的鞋袜时,顾临砚正用一方昂贵的丝帕擦净他被泼酒的脸。
“跟我走,”男人指尖带着雪松香拂过他淤青的颧骨,“脏的不是你。”
那夜廉价旅馆的浴室里,谢沉看着镜中第一次被温柔包裹的自己,几乎相信了光。
直到他翻开母亲遗落的日记,撞见相同的字迹写着——“祭品需要心甘情愿走进镜中。”
暴雨。
冰冷的雨点砸在油腻的水泥地上,碎裂成扭曲的、肮脏的水花。酒吧后巷狭窄得像个废弃的管道,弥漫着腐烂食物、呕吐物和劣质酒精的混合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粘稠的淤泥。
谢沉低着头,几乎要把自己缩进那件洗得发白、布满可疑污渍的旧T恤里。他瘦得厉害,嶙峋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布料突兀地支棱着。沉重的黑色垃圾袋被他死死抱在胸前,塑料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雨水沿着他邋遢的额发淌下,流进眼睛,又咸又涩,模糊了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桶轮廓。
污水肆无忌惮地漫过坑洼的地表面积,冰冷黏腻,轻易便浸透了他廉价的、早已磨损开胶的运动鞋袜。那寒意像是无数细小的毒针,顺着脚底的神经,一路扎进骨头缝里。他打了个寒噤,牙齿格格作响,不是因为冷,是一种更深、更久远的,刻在骨髓里的寒意。不知何处渗出的霓虹灯光,红红绿绿地泼洒在油腻的积水上,像溃烂伤口淌出的脓血。
突然,一股更大的力道狠狠撞在他的肩胛骨上!身体猛地前倾,脚下湿滑泥泞,他踉跄着往前扑倒。怀里的垃圾袋脱手飞出,“噗嗤”一声闷响,砸在污水坑里,破裂开来。腐烂的果皮、沾满酱汁的餐盒、油腻的一次性餐具……那些恶心的残骸猛地溅射出来,星星点点地粘在他的裤腿、鞋面,还有赤裸的手臂上。
“操!瞎了眼啊?挡老子路?”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身后炸响,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谢沉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是谁。他只是僵在原地,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胃里翻搅着,一股酸气直冲喉头。指甲深深掐进冰冷黏腻的手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压下那几乎要将喉咙撕裂的呜咽。雨水混着垃圾的污秽,在他煞白的脸上蜿蜒爬行。他慢慢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去捡那些散落在腥臭污水里的、本该待在桶里的垃圾。每一片沾着油污的塑料,每一个黏腻的纸团,都像烧红的烙铁,烙在他迟钝麻木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昂贵锃亮手工皮鞋的脚,毫无征兆地踩在了他眼前那片狼藉的污水里。昂贵的皮革瞬间被污秽浸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稳定力量。
谢沉的动作彻底僵住。像被无形的冰封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认得这只鞋。几分钟前,在吧台后昏暗的角落里擦拭酒杯时,他透过狭小的玻璃反光瞥见过。它包裹着男人修长有力的脚踝,踩在光洁如镜的吧台金属踏板上,与这污糟的后巷格格不入,像一件被错误摆放的艺术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顺着笔挺的黑色西裤裤线向上攀爬,掠过一丝不苟的衬衫下摆,最终,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顾临砚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酒吧后门泄出的光线恰好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脸上那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深邃得如同无波的古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谢沉落魄狼狈的倒影——湿透的头发黏在额角,雨水顺着瘦削憔悴的脸颊滑落,留下肮脏的痕迹,嘴唇失血,微微颤抖,一双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只残余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死寂的光。
这双眼睛的主人,有着近乎完美的容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薄唇的弧度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可此刻,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在那双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让谢沉以为是雨帘造成的错觉。
顾临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谢沉的指尖猛地一抖,刚捏起的一片沾着辣椒油的餐盒塑料盖又滑落回污水里。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缩进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阴影里。
然而,顾临砚的动作更快,也更轻柔。他伸出右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干净得与这污秽的后巷形成触目惊心的反差。那手指没有去碰谢沉沾满油污的手,也没有去扶他颤抖的肩膀。它径直探向谢沉的脸颊。
谢沉的身体瞬间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瞳孔骤缩,几乎要闭上眼承受接下来的羞辱。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垃圾酸腐味,混杂着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息。
但预想中的疼痛或嫌恶的推搡并未降临。
一点极其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凉的体温,轻轻落在了他脸颊上——那块被某个醉醺醺的客人用半杯廉价啤酒泼过、此刻正隐隐作痛的地方。是一方手帕。纯白色的丝绸,细腻得如同凝结的月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润的光泽。一角似乎还用银线绣着什么精致的暗纹。
一股极其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沉稳干净的雪松木芬芳,猝不及防地钻入谢沉被污秽气味堵塞的鼻腔。像一道冰冷的、带着奇异洁净力量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混乱污浊的感官。
顾临砚的动作从容不迫。他用那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丝帕,专注地、轻柔地擦拭着谢沉脸上沾染的酒渍、残留的油腻污垢和冰冷的雨水。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丝绸,指腹的温度渗透出来,稳定而干燥,每一次擦拭的力道都恰到好处,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蒙尘的艺术品。
丝帕吸饱了污秽,变得沉重粘腻。顾临砚却毫不在意,细致地将它翻折,用干净的内里继续擦拭。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谢沉的脸上,那眼神专注得令人心惊,仿佛世界上只剩下眼前这张狼狈不堪的面孔。
“疼么?”顾临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质地温润的玉石相互叩击,在这嘈杂的雨声和酒吧深处传来的模糊音乐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
谢沉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一个破碎模糊的单音。
顾临砚的指尖在擦拭过他颧骨上那片因之前推搡而泛起的淡淡淤青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那指腹带着令人心头发颤的温热。
“脏的不是你。”顾临砚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谢沉混沌麻木的心底,激起了无法形容的涟漪。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谢沉那双被污水浸透、沾满污迹的廉价运动鞋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抬起眼,重新看进谢沉那双茫然失措的眼睛里。
“跟我走。”
三个字,平淡无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性力量。不是询问,不是邀请,是一道简单明了的指令。顾临砚的手指离开了谢沉的脸颊,收回手。那张沾满污渍的昂贵丝帕,被他随意地、仿佛丢弃一张废纸般,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笔挺西装的口袋里。那片昂贵的布料立刻被染上突兀的污痕。
他站直身体,微微侧身,让出了通往巷口的方向。那姿态理所当然,仿佛谢沉除了顺从,别无选择。酒吧后门泄出的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挺拔而略显压迫的剪影。
谢沉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只有脸颊被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残留着奇异的、令人眩晕的余温,和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油腻垃圾气味、地下室的霉味顽固地交织在一起。他看着顾临砚那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污秽的双手和鞋子。
巷口外,城市夜晚的车流声裹挟着潮湿的冷风扑了进来。
谢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廉价旅馆那间狭窄逼仄、弥漫着劣质消毒水和陈年烟味的小房间里,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浴室门虚掩着,劣质灯泡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顽强地挤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而暧昧的光带。里面传来持续不断的、单调的水流声,哗啦啦地冲刷着瓷砖墙。
谢沉站在那面布满水痕和水渍的镜子前。镜面模糊不清,边缘蒙着厚厚的白垢,像一层顽固的雾霭。他穿着顾临砚让人送来的一套干净衣物——柔软舒适的纯棉质地,尺码却明显大了许多,袖口和裤腿松松垮垮地堆叠着,笼罩着他过分消瘦的身体,如同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般滑稽。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水滴顺着他湿漉漉的、洗了好几遍的黑色短发不断滚落,滑过额头,沿着瘦削的颧骨一路蜿蜒向下,最终滴落在廉价塑胶拖鞋的边缘。脸上那些刺眼的污渍、油腻的痕迹消失了。那块被酒精灼烧过的皮肤,此刻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红印,而颧骨上那片淤青,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狰狞了。
但他看到的,却依然是那个谢沉。空洞麻木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疲惫的青灰色血管。长久以来积压的沉重和茫然,像烙印一样刻在眉宇之间。
然而……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迟疑地、轻轻地触碰着自己左边脸颊那曾被丝帕温柔擦拭过的地方。指尖下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暖意,顽固地抵抗着浴室里弥漫的潮湿凉气。鼻尖萦绕的,依旧是廉价沐浴露那股甜得发腻的人工花果香,但更深的地方,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似乎都能捕捉到一缕极其淡薄的、清冽冷冽的雪松味道。
那味道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从鼻腔钻进脑海,固执地缠绕着刚刚发生的片段:光线昏暗、气味污浊的后巷;男人俯身靠近时,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目光;昂贵丝帕擦拭脸颊时不可思议的轻柔触感;还有那三个字低沉简洁的落点——“跟我走”。
镜子里那张脸,依旧苍白、阴郁,刻满了生活的刻薄印记。可就在这一刻,某种前所未有的、极其脆弱的东西,如同极地冰川深处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从那双漆黑麻木的眼底深处,极其缓慢地、不确定地渗透出来。它微弱得像寒冬深夜最后一点将熄的烛火,摇曳着,努力抵抗着无边的黑暗与寒冷。那是一种近乎荒谬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小心翼翼的希望。
仿佛……长久浸泡在冰冷泥沼里的身体,第一次被某种温热的泉水包裹。尽管那泉水可能来自万丈悬崖之下未知的源头。
水流冲刷地面的声响单调地延续着,像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谢沉的目光缓缓移开,不再看镜中那张依旧疲惫憔悴的脸。他转过身,推开虚掩的浴室门,拖着那双明显过大的拖鞋,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房间里那张窄小的单人床。
床边破旧的木质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边角卷曲、封面泛黄的旧笔记本。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昏黄的灯光吝啬地洒在笔记本上,照亮了它陈旧的皮质封面。鬼使神差地,也许是为了压下心中那片不合时宜升腾起来的、让他头晕目眩的暖意,也许仅仅是想再次触摸一下那个早已消失的、唯一的温暖源头,他伸出刚洗净不久、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迟疑地触碰了一下那粗糙的封面边缘。
指尖微动,笔记本被他轻轻翻开。纸页干燥脆弱,发出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的潮湿霉味似乎被搅动了一下。他随手翻到中间一页,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母亲娟秀却日渐潦草的字迹,那些充斥着绝望、幻觉和零碎呓语的记录。
突然,他的视线死死定格在某一页的角落!
那里,清晰的墨迹,勾勒出一个图案。线条扭曲盘绕,带着某种古老而诡秘的韵律,像一只闭合的冰冷眼睛,又像是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门户轮廓。那图案旁边,是母亲用同样娟秀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小字——
“祭品……需要心甘情愿走进镜中。”
字迹清晰,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肯定。
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坚冰。浴室里单调的水流声,窗外隐约的城市喧嚣,甚至他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冰冷刺骨的寒意,比后巷的污水更甚,比这破旅馆最寒冷的冬夜更深,如同亿万根细密的冰针,从他脚底瞬间贯穿头顶,每一个毛孔都炸裂开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撞击,几乎要撕裂单薄的肋骨冲出来。
他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附着,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向床头柜上另一件东西——那方被顾临砚用过丢弃、又被他不由自主地捡回来攥在手里的白色丝帕。它被揉成一团,静静地躺在灯光下。
先前被污秽掩盖的角落,此刻清晰地暴露出来——那银线绣制的精致暗纹!
扭曲盘绕的线条……冰冷的眼睛轮廓……通往深渊的门户……
与母亲日记本上那个诡秘的图案,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