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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粥寒匣

镜浊

劣质旅馆的灯光,浑浊得如同沉淀的陈油,吝啬地涂抹在狭窄房间的墙壁上。空气里的霉味混着廉价沐浴露的甜腻,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谢沉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床沿,那张污迹斑斑的丝帕被他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或是刚从坟墓里挖出的、带有诅咒的殉葬品。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擂鼓般狂跳的心脏,撞击着单薄的胸腔,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和窒息感。

那图案!母亲日记本上扭曲诡秘的图案,此刻就在他手心这块沾满后巷污秽的丝帕上重现!

丝帕银线绣着的暗纹,线条盘绕的弧度,那冰冷眼睛般的核心轮廓……与日记本上母亲用绝望笔触描绘的图案,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绝对的巧合?荒谬的妄想?不!这冰冷的、纤毫毕现的对应,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刚刚在浴室镜前升腾起的那一丝脆弱如肥皂泡的暖意。

“祭品需要心甘情愿走进镜中。”

母亲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化作无数尖啸的回音,在他混乱轰鸣的脑髓里疯狂冲撞。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顾临砚……那双隔着金丝眼镜、深邃平静得令人恐惧的眼睛,那句低沉温润的“脏的不是你”,那不容置疑的“跟我走”……一切的一切,瞬间被淬上了剧毒的寒光!

他不是救星。他是……什么?猎手?巫师?还是……挑选祭品的使者?

一股强烈的、原始的求生欲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吞噬了他。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谢沉猛地弹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提线木偶。他手忙脚乱地扑向那个靠在墙角、被雨水浸湿了半边的破旧帆布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变形的旧衣物,几本破旧的编程书籍,还有那个承载着母亲所有癫狂与绝望、此刻却如同潘多拉魔盒的日记本!那是他仅存的、证明过往的东西!

他粗暴地拉开拉链,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颤抖得厉害,在衣物和书本间急切地翻找。笔记本……棕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卷曲磨损……在哪里?他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塑料封面的编程书,粗糙的棉布T恤……没有!再翻!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浴室残留的水汽,冰冷黏腻。他把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几件旧衣服散开。书本滑落。底层空荡荡的。

那个棕色的、卷角的笔记本……不见了!

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后脑,谢沉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床上那堆可怜的杂物,目光疯狂地扫视每一寸地方。没有!真的没有!它不在背包里!什么时候?是刚才在浴室慌乱中掉落了?还是……在他心神剧震、瘫坐床沿的时候……

不可能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从浴室出来,走到床边,下意识地翻开它……然后看到了那行字和图案……他从未把它拿出过背包!

一股寒意,比刚才看到图案时更深入骨髓,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难道……这房间里有鬼?还是……顾临砚?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顷刻间缠绕住他的心脏!顾临砚!那个男人!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只是将他带来,送来衣物……可他的人呢?那个司机呢?他们有没有可能……在他进入浴室,被水流声和短暂虚幻的温暖麻痹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沉稳、节奏完美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丧钟,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敲响!

谢沉浑身剧震,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薄薄的木板门。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堵得他无法呼吸。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是他!一定是他!

门外一片寂静。没有催促,没有呼唤。只有那三声敲门声的余韵,像冰冷的蛇,在浑浊的空气中缓慢游弋,带来无声的巨大压迫。

谢沉僵在原地,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逃?往哪里逃?门就在那里,门外站着的,可能就是那个微笑着将他推入深渊的人!他绝望地环顾这个小小的囚笼——布满水渍的天花板,肮脏起皮的墙壁,唯一的窗户紧闭着,外面是旅馆后院堆积如山的垃圾箱和冰冷的防火梯。插翅难飞!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门外再次响起了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询问天气:

“谢沉?我能进来吗?”

谢沉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喘息。抗拒?质问?尖叫?所有的勇气都在对上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和那方丝帕图案时,化为齑粉。

他不敢回答。

下一秒,“咔哒”一声轻响,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谢沉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忘了!这是旅馆!前台有备用钥匙!

门,被无声地从外面推开一道缝隙。

顾临砚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线切割处。他已经脱掉了昂贵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单人床,落在僵立如雕像、脸色惨白如纸的谢沉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和冰冷的绝望,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

顾临砚的目光在谢沉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并未对他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表现出任何意外。他的视线淡淡扫过床上那堆被粗暴倾倒出来的、属于谢沉的贫瘠家当,随即落在了谢沉那只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上——那方污秽的丝帕从指缝露出肮脏的一角。

谢沉触电般地将手猛地藏到身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顾临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追问丝帕,也没有看那堆杂物第二眼,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或者……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从容地迈步走了进来,手中稳稳端着一个白色的、印着旅馆标识的廉价纸碗。一股温热、带着谷物清香的气息随着他的脚步飘散开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凝固的霉味。是热气腾腾的白粥。

“折腾了一晚上,空着胃不好。”顾临砚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旁,将粥碗轻轻放下。粥熬得很稠,米粒软烂,散发出质朴的暖香。“喝点热的,暖一暖。”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照顾一个生病的朋友,没有丝毫居高临下,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怀。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谢沉身上,温和依旧,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收拾一下,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他环顾了一下逼仄简陋的房间,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如同王子走入贫民窟般的嫌恶,“不适合休息。”他的话语里没有刻意的贬低,但那潜台词再清楚不过——这里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

谢沉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他想吼叫,想质问那本日记本去了哪里!想把手里的丝帕砸到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想揭露那个可怕的图案和母亲的字句!但所有的冲动,都在顾临砚那平静如深潭的目光注视下,冻结成了冰。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了他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只等着他徒劳的挣扎。他甚至连直视那双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顾临砚看着他紧绷沉默的样子,似乎了然。他并不催促,只是转向门口,对着门外低声吩咐了一句:“阿诚,帮谢先生收拾一下行李。”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搬运行李的服务生。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材精壮、面容冷硬的短发男人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他动作利索地走进来,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谢沉的存在,直接弯腰开始收拾床上那堆散乱的衣物和书本。他的动作迅捷而专业,将那几件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书本码放好,拉上帆布背包的拉链,整个过程安静无声,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冰冷效率。

谢沉眼睁睁看着那个叫阿诚的男人拿起他的帆布包,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母亲唯一留下的日记本!他想冲上去抢回来,想嘶吼质问,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里堵着坚硬的石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掌控的恐惧,灭顶般将他淹没。

顾临砚仿佛没有察觉到谢沉内心的翻江倒海,他只是微微侧身,对着门口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请”的手势。“走吧。车在下面。”语调温和依旧,如同在邀请前往一个惬意的下午茶聚会。

谢沉的脚像灌了沉重的铅块。他艰难地抬起眼,目光越过顾临砚看似温和的肩线,投向门外。走廊里灯光昏暗,尽头是通往未知的下楼阶梯。背后是冰冷的墙壁和那个被翻捡过的、空无一物的破旧帆布包。

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他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像被抽掉了所有脊椎骨,极其缓慢地、拖着脚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虚空里。在与顾临砚擦肩而过时,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再次将他笼罩。这一次,那香气不再是洁净的救赎,而是如同浸透了冰水的绳索,勒紧了他的脖颈。

顾临砚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皮鞋落在陈旧地毯上发出极其轻微的闷响。

下了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穿过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食物味道的前厅。前台那个打着瞌睡的中年男人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顾临砚身上停留了片刻,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敬畏和局促。

“顾……顾先生,这就退房了?”男人结结巴巴地问。

顾临砚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前台一眼,只是淡淡地飘过一句:“嗯。房费不用找了。”语气随意得如同丢弃一枚硬币。在经过走廊尽头那个布满灰尘蛛网、闪着微弱红点的摄像头时,他脚步微微一顿,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前厅里,“你们这层的监控,好像坏了很久了吧?”

前台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讨好的、有些尴尬的笑容:“啊?是是是……咳,那个……早就坏了,一直没顾上修……让顾先生见笑了,实在不好意思……”他搓着手,点头哈腰。

顾临砚没再回应,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旅馆那扇沾满油污的玻璃大门。

门外的冷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猛地灌了进来。

谢沉走在前面,身体被风吹得微微一晃。顾临砚那句轻描淡写的“监控坏了”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无法浇熄他心头瞬间燎原的恐慌火焰。

监控坏了……早就坏了……

所以,在他进入旅馆房间后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日记本的凭空消失,如同一个被精心抹去的幽灵事件。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旅馆门外,那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停在雨幕中。司机撑着一柄宽大的黑伞,恭敬地站在车旁等候。

顾临砚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伞下,侧头看向被雨丝笼罩、脸色惨白如鬼的谢沉。雨滴顺着他深邃的轮廓滑落,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昏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幽深。

他微微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谢沉冰凉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冰冷的安抚:

“别怕。”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语气平静无波,“无论发生了什么,有我在。”

这温言软语,此刻听在谢沉耳中,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毛骨悚然!他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住。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着他颤抖、绝望的倒影——“心甘情愿”的祭品倒影。

车门被司机无声地拉开,里面温暖干燥的气息如同张开的巨口。

顾临砚轻轻抬手,在谢沉僵硬冰冷的背上,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如同安抚又如同掌控的力量,轻轻一推。

“上车吧。”

谢沉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踉跄着,跌入了那片温暖、洁净、散发着雪松冷香的……囚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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