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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菌牢笼

镜浊

引擎的低鸣在彻底熄灭后,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死寂。车门关闭的闷响如同沉重的棺盖,将谢沉与外面冰冷潮湿的世界彻底隔绝。车内檀木与皮革的混合气息,此刻闻起来像防腐剂。

顾临砚并未立刻下车。他静静坐在谢沉身侧,昏暗中,侧面轮廓如同雕塑般完美而冰冷。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又或者,只是在享受猎物彻底落入网中那一刹那的寂静。司机早已无声地退开,隐没在车库的阴影里。

谢沉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了,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尖叫。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攥着那团污秽的丝帕而泛起死白色,掌心被汗水和指甲掐出的血痕浸得湿滑黏腻。封闭的空间里,顾临砚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霸道地占据着他的感官,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带着冰碴的空气,刺痛着肺腑。他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廉价运动鞋的鞋尖,它们踩在光洁如镜、能清晰映出人影的深色车内地毯上,如同两团丑陋肮脏的霉菌斑点。

“到了。”顾临砚终于开口,声音打破了凝固的寂静,温和依旧,却像手术刀划过绷紧的皮肤。他推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车库顶棚的光线是冷白色的,均匀洒落,照亮了空旷得近乎诡异的空间。地面光滑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纤尘不染。几辆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轿车如同沉睡的金属巨兽,安静地蛰伏在各自的专属车位里,散发着冰冷的工业美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洁净到极致的、混合着轮胎橡胶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让人联想到无菌实验室或高端医院的停尸间。

谢沉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动作迟缓地从温暖的囚笼中挪出。脚落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那股寒意瞬间顺着脚底窜上脊椎。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目光仓促地扫过四周。巨大的承重柱,冰冷的金属管道,空旷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一种巨大的、被剥离感攫住了他。仿佛从污秽的现实被直接扔进了一个精密运转的、毫无生气的机械内部。

顾临砚并未等他,已经迈步走向不远处一部泛着哑光金属光泽的电梯。电梯门感应到他的靠近,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同样是冷白色的灯光,映衬着他挺拔从容的背影。

谢沉只得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经过一根巨大的承重柱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柱身光滑的金属表面,映照出自己模糊的倒影:佝偻着背,头发凌乱潮湿,脸色惨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的溺水者,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茫然——一个误入巨人国度的、瑟瑟发抖的灰老鼠。而前方几步之遥,顾临砚在金属倒影中身姿笔挺,步履从容,如同巡视自己王国的主人。

电梯内部空间很大,冰冷的金属内壁将两人的身影清晰映照。谢沉竭力将自己缩在角落,避开那无处不在的、映照出他狼狈的镜面。顾临砚却姿态放松地站着,修长的手指随意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无声而平稳地向上攀升,轻微的失重感让谢沉胃部一阵翻搅。

“顶层视野很好。”顾临砚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会喜欢的。”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谢沉低垂的头顶,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在陈述事实般的笃定。

谢沉没有回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自己散发着后巷霉味的衣领里。喜欢?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个无处不在散发着顾临砚气息的、如同巨大精密仪器内部的空间。

“叮。”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电梯门无声滑开。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暖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种极其淡雅、难以形容的芬芳。然而,谢沉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菌玻璃罩中。

眼前是一片开阔得惊人的空间。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占据了几乎整个视野,将城市灯火璀璨、如同流淌星河般的夜景毫无保留地纳入其中。雨滴在玻璃外侧蜿蜒滑落,将远处的霓虹切割成支离破碎、冰冷摇曳的光带。脚下是浅灰色的哑光石材地面,光洁得仿佛永远不会沾染尘埃。巨大的几何形沙发,线条冷硬的茶几,造型极具艺术感的落地灯……一切都简洁、昂贵、纤尘不染,像杂志封面精心布置的场景,完美得毫无人气。

空气里那股洁净的芬芳似乎更浓郁了,掩盖了所有属于生活的烟火气息。

暖黄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假象,却无法驱散那无形的冰冷。巨大的空间空旷得让人心悸,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只剩下死寂。这里没有廉价的霉味,没有油腻的食物气息,没有嘈杂的人声,整洁得如同一个巨大而精美的坟墓。谢沉站在玄关处,像一件被粗暴摆放进来的劣质赝品,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那沾着污水和垃圾污迹的廉价鞋底,在光洁如新的地板上留下了几个刺眼的泥印。

顾临砚脱下大衣,随意递给一旁无声出现的、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管家。管家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接过衣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欢迎回家,小眠。”顾临砚转过身,对着僵硬如木偶的谢沉,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那笑容在巨大空旷的背景和冷色调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他走近几步,那股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将谢沉包裹。“你的房间在那边。”他抬手指向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尽头,“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管家会把你的东西送过去。”

他的语气温和得无可挑剔,像一个最体贴的主人。但“回家”两个字,却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谢沉的心脏。这里不是家。这里是牢笼。一个铺着柔软地毯、装着巨大落地窗、散发着致命芬芳的牢笼。

谢沉顺着顾临砚手指的方向看去。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个未知的洞穴入口。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就在这时,管家无声地再次出现,手里拎着谢沉那个破旧、肮脏的帆布包。那包在管家戴着白手套的手中,显得更加刺眼和卑微。管家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走廊尽头,打开了那扇门,将包放在了门内,随即躬身退出,如同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指令。

顾临砚似乎很满意眼前的一切。他看着谢沉如同惊弓之鸟般贴在墙上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如同观察实验数据变化般的微芒。他并未催促,反而走向巨大的开放式厨房岛台。灯光下,他颀长的身影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饿了吧?”顾临砚的声音从岛台那边传来,带着一种家常的温和。他打开冰箱,里面整齐码放着新鲜昂贵的食材,灯光下泛着剔透的光泽。他拿出几样东西,动作优雅熟练地开始操作。刀具落在高级砧板上的声音清脆而规律,食物被烹饪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食物的香气——一种精心烹饪的、带着油脂和温暖气息的香气,开始弥漫开来。这本该是抚慰人心的烟火气,此刻却让谢沉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胃袋痉挛着,翻搅着,不是因为饥饿,是因为恐惧和极度的不真实感。顾临砚,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金融新贵,此刻像一个完美的居家男人,在为他洗手作羹汤?荒谬得像一场精心排练的、充满恶意的戏剧!

谢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管家刚才放包的位置——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门。那里面,有他仅存的“东西”。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出:日记本……会不会在那里?顾临砚故意让管家放进去的?一个诱饵?一个嘲弄?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确认!哪怕是个陷阱!

趁着顾临砚背对着他,专注于岛台上的料理,谢沉像一抹幽魂,屏住呼吸,脚步虚浮地、无声地朝着走廊尽头那扇门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巨大的客厅像一个冰冷的舞台,他的逃离显得如此渺小和徒劳。

终于蹭到门口,他颤抖的手指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很大,同样有着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城市冰冷的灯火。布置简约到空旷: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盏设计感极强的落地灯。色调依旧是灰白和浅木色的组合,洁净、空旷、毫无个性。他的帆布包,孤零零地、像一个闯入者的遗物,被随意地放在房间中央光洁的地板上。

谢沉几乎是扑了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他顾不上看这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囚室”,颤抖的手指猛地拉开帆布包拉链,粗暴地在里面翻找!

旧衣物……编程书……底层……

没有!

那个棕色的硬壳笔记本,依旧无影无踪!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沉的绝望瞬间将他击垮。他瘫坐在地毯上,冰冷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裤子渗入骨髓。果然……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找到?顾临砚……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

书桌!

那张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白色书桌桌面上,静静地、突兀地躺着一本书!

不是他的旧书!

那是一本硬壳精装书,深绿色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标题,只有繁复的烫金花纹,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微的光泽。那花纹的线条……扭曲盘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谢沉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书桌前,双手死死撑住冰凉的桌面,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

深绿色的封面上,烫金的纹饰蜿蜒缠绕,形成那个核心的轮廓——一只冰冷的、半睁半闭的眼睛!与丝帕上的图案,与母亲日记本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只是更大,更清晰,更充满一种古老而诡秘的压迫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几乎要爆炸!恐惧如同实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颤抖的手指,如同触电般,不受控制地伸向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书。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略带纹理的封面……

就在即将掀开书页的刹那——

“粥熬好了,很香。”

顾临砚温和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在门口响起!

谢沉浑身剧震,猛地缩回手,像被烙铁烫到!他惊恐地回头!

顾临砚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放松闲适,手里端着一个素雅的白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熬得软烂粘稠的白粥。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他金丝眼镜后的视线。但那目光,穿透雾气,精准地落在谢沉煞白如纸的脸上,落在他撑在书桌上、还在剧烈颤抖的手上,最后,落在那本深绿色的、封面印着诡秘眼睛的书上。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依旧是那抹无可挑剔的温柔笑意,眼底却沉静如渊,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意外。

“看来,”顾临砚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最醇厚的美酒,却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你对我的藏书……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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