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府的茶市,空气里永远飘荡着陈年普洱的醇厚、新采毛尖的清香,还有汗味、马粪味和无数种语言交织的喧嚣。这是帝国西南边陲最大的茶马互市,商贾云集,驼铃叮当,各族面孔混杂,财富与风险在每一笔交易里无声流淌。
段昀勒住缰绳,胯下的青骢马喷着响鼻,在熙攘的人群边缘停下。她一身藏青胡服,风尘仆仆,长发束在脑后,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耳根后一抹不易察觉的、蝶翼状的浅红胎记。
十年风霜磨去了贵族小姐的娇嫩,沉淀下的是如古井般的沉静和商队首领特有的锐利。她身后,是二十几匹满载上好滇红和普洱砖茶的骡马,以及十几个眼神精悍、沉默寡言的伙计——这是她一手带起来的“西风”商队。
“东家,前面就是‘聚源昌’,周大掌柜的地盘。”副手老陈驱马靠近,压低声音,“去年订的契约,今年新茶他压价压得狠,说北边战事吃紧,茶叶销路不畅。”
段昀目光扫过前方那座气派的二层木楼,门口挂着“聚源昌”的金字招牌,几个穿着体面的管事正招呼着络绎不绝的客商,生意显然并非不济。她唇角微抿,不见波澜:“知道了。照旧,货先不入仓,验货谈价就在外面场子上。”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市集的喧闹。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一队玄甲骑兵旋风般卷来,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如松,玄色披风在疾驰中猎猎作响,兜鍪下的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肃杀之气。他身后亲兵高举的旌旗上,一个遒劲的“谢”字在边陲炽烈的阳光下刺人眼目。
“是镇远将军谢煜!”有人低呼。
“他巡查边贸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还在大理府平乱吗?”
“快避让!莫冲撞了军爷!”
议论声嗡嗡作响。段昀握着缰绳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微微泛白。青骢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瞬间的僵硬,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精准地落在那张冷峻的侧脸上——十年光阴,早已将记忆中那个清贫却温润的少年郎,淬炼成了眼前这位手握重兵、威震边陲的帝国新贵。他下颌的线条比记忆中更硬朗,眼神深邃如寒潭,扫视过人群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就在他策马即将掠过她前方时,一阵裹挟着黄沙的劲风猛地卷过。段昀下意识地偏头闭眼,抬手遮挡。风沙迷眼的一瞬,她似乎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在她耳后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再睁眼时,那队玄甲骑士已如黑色洪流,毫不停留地涌向远方,只留下滚滚烟尘和市集上久久不能平息的骚动。
“东家?”老陈担忧地唤了一声。
段昀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惊涛骇浪。十年了。从抄家那夜门缝中最后含泪的一瞥,到西行路上那些承载着秘密符号的坠落纸鸢,再到如今边陲茶市的擦肩而过……她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料到是在此地、此刻,以如此悬殊的身份。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没事。老陈,去叫周大掌柜出来验货。告诉他,西风商队的茶,一分钱一分货,压价免谈。”
* * *
聚源昌的周大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油亮的八字胡,一双小眼滴溜溜转着,透着商人的世故圆滑。他带着两个账房先生,在商队卸下的茶砖前踱步,捏起一点茶叶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嘴里啧啧有声。
“段东家,”他拖长了调子,“今年的茶嘛……成色是还过得去,可这世道你也知道。北边那位镇远将军刚平了乱,军费开支浩大,朝廷赋税加码,商路也不太平。这茶运到北边,成本高,风险大,销路嘛……唉,难啊!”他摊开手,一脸为难,“去年那个价,实在是给不了了,得压两成。”
段昀站在茶砖旁,身姿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周大掌柜的表演。她身后,西风商队的伙计们面无表情,但眼神都透着不善。两成?这几乎抹掉了他们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的所有利润。
“周掌柜说笑了。”段昀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北边战事已平,商路畅通指日可待。朝廷加税,行商艰难,这道理我懂。但滇红‘金毫’、普洱‘老班章’,哪一样不是硬通货?聚源昌去年靠我这批茶在北边赚了多少,周掌柜心里比我更清楚。压两成?”她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锋锐的弧度,“周掌柜是觉得我段昀年轻,还是觉得我西风商队好说话?”
周大掌柜被她这绵里藏针的话噎了一下,小眼珠转了转,正要再开口,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周掌柜,生意谈得如何?”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让场子安静下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刚刚策马而过的镇远将军谢煜,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负手站在不远处。
他已卸下兜鍪,露出整张轮廓分明的脸,玄色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只是那股战场带下来的冷肃之气依旧迫人。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亲兵,目光淡淡地扫过场中的茶砖和众人,最后落在周大掌柜身上,似乎只是随意询问。
周大掌柜一见是他,立刻堆起满脸谄笑,小跑着迎上去:“哎哟,谢将军!您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生意……还在谈,还在谈。”
他觑了一眼段昀,又转向谢煜,压低声音,带着诉苦的意味,“将军您有所不知,这西风商队的段东家,茶是好茶,可这要价也忒硬了些,如今这行情……”
谢煜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那些码放整齐的茶砖,又落在段昀身上。段昀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审视,沉甸甸的,带着探究,仿佛要穿透她此刻男子装扮的表象。她微微垂眸,避开直接的视线接触,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是他。
那个曾经在漏风的柴房里,用碎石和她下盲棋的少年;那个在她打翻砚台毁掉《兰亭集序》后,用残墨在胡麻饼上画滑稽人像逗她笑的少年……如今,隔着十年的风霜和天堑般的身份鸿沟,就这样站在她面前。
“哦?”谢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缓步走到一堆开箱验看的茶饼前,随手拿起一块标注着“老班章”的茶饼。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处带着薄茧,是常年握剑和缰绳留下的印记。
他掂量了一下茶饼,指腹在紧压的茶面上缓缓摩挲,似乎在感受它的质地。然后,他抬眼,目光直接锁定了段昀,声音平稳无波:“段东家?这茶饼压得倒是紧实,色泽油润。只是……这香气,”他凑近鼻端嗅了嗅,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似乎与去年本将在京城‘瑞和祥’尝到的贡品级老班章,差了几分山野气韵?”
他话锋一转,竟是直接点评起茶叶的品质,仿佛一个挑剔的行家。周大掌柜一愣,随即附和:“将军慧眼!将军说的是!这茶……”
段昀心中警铃微作。他认出她了?还是仅仅作为巡查边贸的将军在履行公务?她强迫自己冷静,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将军明鉴。此批老班章确采自核心古树,树龄百年以上。香气内敛,需沸水激发,方能尽显其山野真味。瑞和祥的贡品自然万里挑一,我等行商小民,不敢与之比肩,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伸手,似乎要去拿旁边账房先生托盘上的契约文书,准备重新商谈价格。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那叠宣纸时,脚下不知被何物一绊,身体微微一个趔趄。她“哎呀”一声轻呼,手肘顺势撞翻了托盘。
“哗啦——”
木制托盘和上面厚厚的契约、账本、笔墨砚台,瞬间倾覆在地!墨汁四溅,雪白的宣纸散落一片狼藉。那副黄杨木的算盘更是摔得珠串散开,乌黑的算珠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段昀连声道歉,迅速蹲下身去收拾,动作麻利地将散乱的纸张拢起,同时状似无意地快速拨弄着滚到脚边的几颗算珠。周大掌柜和账房先生也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嘴里抱怨着“晦气”。
混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段昀的手指在捡起一张被墨汁溅污了一角的空白契约纸背面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张纸恰好落在谢煜的视线范围内。
更没有人注意到,散落在地的几颗关键算珠,被她看似慌乱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拨弄到了特定的位置——七颗算珠,排成了一个奇特的、并非任何商用计算应有的阵列。那形状,赫然是十年前某个雪夜柴房里,两人用碎石反复推演、最终由谢煜故意输掉的那盘“七星聚会”围棋残局的定式!
谢煜站在原地,目光似乎也被地上的狼藉吸引。
他高大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好笼罩住那片散落的纸张和算珠。他的视线先是扫过段昀飞快收拾的手,然后,落在了她耳后那抹因低头而清晰显露的蝶翼状胎记上,停留了一瞬。接着,他的目光下移,掠过她拨弄算珠的手指,最后,定格在那张被墨迹沾染的契约纸背面——就在那污渍的旁边,一行极淡、却力透纸背的墨字,如同惊雷般撞入他的眼帘:
杏花雨。
这三个字,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锁。刹那间,时光倒流——不是抄家夜的冰冷门缝,不是雪夜柴房的炭火微光,而是更早、更明媚也更深沉的一幕:
金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柿叶,在斑驳的院墙上跳跃。十岁出头的谢煜,正凝神屏息,在院墙外一张简陋的木桌上临摹《兰亭集序》。笔尖行云流水,已近尾声。突然,“噗”的一声闷响,一个熟透的金黄柿饼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墨迹未干的宣纸中央!粘稠的汁液混合着浓墨,瞬间炸开一片污浊狼藉,半月心血毁于一旦。
墙头上,露出段昀惊慌失措的小脸。她看着那片狼藉,看着谢煜瞬间僵直的背影,巨大的恐惧和愧疚让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谢煜握笔的手抖了抖,愣愣的看着这张工整的字帖,他原先还想着练完后卖掉给娘亲买药呢。
几息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肩膀缓缓松了下来。他放下笔,没有先看字帖,而是走到墙根下,仰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小姑娘。他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旧帕子,不是递给她,而是踮起脚,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溅到小脸上的墨点和粘腻的柿汁。
“呜呜呜!我对不起你啊……是我太贪吃了!”姑娘哭的更厉害了,鼻涕眼泪流的满面。
“别哭了,阿昀,”少年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柔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看,王羲之的字飞了一千年,也飞累了。这柿饼是甜的,砸下来是老天爷让它来给字帖添点甜味呢。”
他弯腰捡起那个摔烂的柿饼,掰开没沾墨的部分,自己先尝了一小口,然后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很甜。尝尝?比墨好吃多了。”
杏花雨……那是他少时在段家后园教她认字时,窗外正下着绵绵春雨,檐下杏花纷落如雨。他曾随口说:“这雨,叫‘杏花雨’最好。”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无关紧要却带着春日暖意的私语。
谢煜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十年寻觅,十年沉寂,无数个深夜在书房对着模糊记忆描绘的画像,风筝线上传递的无声坐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在这边陲喧嚣的茶市上,在这散落的算珠和三个墨字面前,轰然汇聚!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属于镇远将军的、冷峻无波的面具。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正低头收拾、耳后胎记刺目的“段东家”。
那眼神深处,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十年积压的思念与痛楚……最终,却被他强行压下,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
段昀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大部分东西,将散落的契约纸张整理好,递给狼狈的账房先生。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商人的恭谨,看向谢煜:“惊扰将军了,实在抱歉。”
她的目光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混乱都只是意外,仿佛那张写着“杏花雨”的纸从未存在过,仿佛地上那排无声诉说着往昔的算珠只是偶然。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是一片冰凉濡湿。
谢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半晌,他才移开视线,转向一脸尴尬的周大掌柜,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听不出丝毫异样:
“周掌柜,既是好茶,何必锱铢必较。边贸兴隆,商道畅通,方是朝廷所望,也是将士戍边所求。”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莫要因小利,寒了诚信商贾的心。”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披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走。”
两名亲兵立刻跟上。玄甲的身影再次汇入市集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留下身后一片寂静和面面相觑的众人。
段昀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在宽大的袖中,紧紧攥住了袖袋里那枚触手生温、刻着“待”字的螭纹玉佩。玉佩内侧那个新磨的“待”字,仿佛在掌心灼灼发烫。
十年了。
他终于,还是认出了那场只属于他们的“杏花雨”。
而这场重逢的棋局,才刚刚在无声的硝烟中,落下了第一子。
远处,永昌关的城楼上,边塞的风卷起尘沙,呼啸着掠过古老的垛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山雨欲来的重逢,奏响沉重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