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府官衙的议事厅,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市井喧嚣的凝重。紫檀木的长案两侧,坐着本地有头有脸的粮商、布商、药材商,个个衣着光鲜,神色各异。
空气中飘浮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的清香,却压不住那股子算计与观望的暗流。主位空悬,等待着一人的到来。
段昀坐在靠近末尾的位置,一身素净的靛蓝棉袍,头发依旧利落束起,耳后那抹蝶形胎记被刻意拢在碎发下。
她低眉敛目,仿佛只是这满室富商中不起眼的一员,唯有挺直的脊背和沉静如水的目光,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韧劲。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螭纹玉佩,内侧那个新磨的“待”字,此刻像一块烙铁。
昨夜客栈的油灯下,她对着那张盖着镇远将军府朱红大印的征召令,枯坐了半宿。征召本地商贾,共议赈灾粮运事宜。是机会,亦是深渊。
谢煜那张冷峻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临走前那句“莫要寒了诚信商贾的心”言犹在耳,是公心,还是私意?她不敢深想。
十年颠沛教会她,任何靠近权力的举动,都可能引火烧身,尤其当她背负着“罪臣之女”的烙印。但重建家族、为姐姐正名,需要的不只是商道上的银钱,更需要撬动那座压顶大山的支点。
谢煜,或许就是那根最可能的杠杆,尽管这杠杆本身也带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谢将军到——!”
一声通传,议事厅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谢煜一身玄青常服,未着甲胄,却比昨日披甲时更添几分迫人的威仪。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地穿过长案,在主位落座。两名亲兵按刀侍立其后,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最后在段昀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移开,无波无澜。
“诸位,”谢煜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住了厅内细微的骚动,“北境三州遭逢大旱,赤地千里,流民日增。朝廷拨付的赈粮已在路上,然杯水车薪,且路途遥远,恐缓不济急。本将奉旨巡查边贸,兼督永昌府协理赈灾事宜。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倚重各位在商道上的能耐,筹集粮米,疏通运路,以解燃眉之急。”
他言简意赅,没有丝毫寒暄,直切主题,透着一股军人的雷厉风行。
厅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应和声。坐在段昀斜前方,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锦袍中年人率先开口,正是“万通商行”的东家钱万通:“将军心系黎民,实乃百姓之福!我等商贾,虽位卑言轻,亦知家国大义!万通商行愿出粮五百石,平价售与官府!” 他声音洪亮,显得慷慨激昂。
“钱东家高义!” “我‘丰裕号’也愿出三百石!” 立刻有人附和。
段昀冷眼旁观。五百石?三百石?对于万通商行、丰裕号这等掌控着永昌府近半粮食流通的大商号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这“平价”二字更是微妙,如今粮价飞涨,所谓的“平价”是市价?还是官定旧价?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果然,钱万通话音一落,便有几个粮商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钱东家拳拳之心,本将代灾民谢过。”谢煜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他目光转向众人,话锋陡然一沉:“然则,据本将所知,永昌府仓禀存粮尚可,本地及邻近州府亦非绝收。如今粮价飞涨,市面流通粮米却日渐稀少,是何道理?”
这话一出,厅内气氛瞬间凝滞。刚才还踊跃表态的几位商人,眼神闪烁,或低头喝茶,或摆弄手中扳指。钱万通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随即堆得更满:“将军明察!这……这粮价上涨,实乃北边战事刚歇,商路初通,运力不足,加之天旱减产,物以稀为贵,也是……也是市场常情啊。” 他打着哈哈,把责任推给了“市场”。
“市场常情?”谢煜的声音冷了几分,指尖在紫檀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众人心头。“还是有人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视灾民性命如草芥?”
他的目光如寒冰,缓缓扫过那几个那几个刚才眼神闪烁的粮商,最后又落回钱万通身上。钱万通额角渗出细汗,强笑道:“将军言重了!言重了!我等守法商人,岂敢……”
“敢不敢,不在嘴上。”谢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本将不管你们用什么‘常情’,三日之内,本府需要筹集首批五千石粮米,以官定平籴价收购,运往北境。钱粮由府库按约支取。诸位,谁愿担当此任?” 他抛出的不是商议,而是命令。五千石,官定平籴价!这几乎是要割掉囤粮者的一大块肥肉!
厅内一片死寂。刚才还“慷慨解囊”的几位大粮商,此刻都成了锯嘴葫芦。官定平籴价比眼下飞涨的市价低了近四成!还要在三天内筹集五千石?这无异于虎口夺食,不仅要损失巨利,更会得罪那些同样囤粮、甚至可能背景深厚的同行。谁出头,谁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段昀的心也沉了下去。谢煜这一手,是快刀斩乱麻,但也把自己和愿意接手的商人推到了风口浪尖。她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五千石粮食,触动的是多大的利益链条?
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谢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为难、或躲闪、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坐在末席的身影上。
“段东家,”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晰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段昀,“听闻‘西风’商队常年行走西域,于筹措、转运大宗货物颇有心得。这五千石粮米,你可有把握接下?”
嗡——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众人目光复杂地聚焦在段昀身上,有惊讶,有探究,更多的是看戏般的嘲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小商队,还是个女扮男装的主事人,也敢接这种烫手山芋?这不是找死吗?
段昀抬起头,迎上谢煜的目光。那眼神深邃,探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掂量她的斤两,又像是在等待她的抉择。袖中的玉佩被攥得更紧,冰冷的玉石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般的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这是个巨大的陷阱,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接下,意味着她将立刻卷入永昌府粮商集团的核心利益斗争,成为谢煜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刀,也必将招致疯狂的报复。
不接?谢煜的失望暂且不论,她也将彻底失去靠近权力核心、获取关键信息的渠道。更重要的是,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北境灾民在饥饿中挣扎,而粮仓就在眼前。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她想起姐姐临死前枯井般绝望的眼神,想起抄家夜门缝外那双含泪却坚定的眼睛,想起西行路上每一次靠着机敏和坚韧化险为夷……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被压抑了十年的东西在心底燃烧起来。
她站起身,对着主位方向,行了一个标准却不显卑微的商贾之礼,声音清晰而平稳,穿透了厅内的议论:
“承蒙将军信重。五千石粮米,三日内筹措,按官定平籴价交付官府。西风商队,愿尽绵薄之力。”
“哗——”
这一下,厅内彻底炸开了锅。惊愕、质疑、嘲讽、甚至一丝钦佩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钱万通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谢煜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意料之中?是欣赏?是担忧?亦或是更深沉的算计?快得无人能捕捉。
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面具,只是微微颔首:“好。段东家魄力可嘉。稍后,本将遣人与你详议细则。”
他不再看段昀,目光转向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粮运一事,关乎北境万千生民,亦关乎朝廷体统。本将希望诸位能同舟共济,莫要行差踏错。散了吧。”
议事结束,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段昀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针刺般的目光,钱万通经过她身边时,更是皮笑肉不笑地低语了一句:“段东家,好胆色。只是这永昌府的粮市,水深得很,当心……淹着。”
段昀面色不变,只当未闻。待众人散尽,她才缓缓舒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段东家,将军请您后堂叙话。” 一名亲兵上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段昀心尖一颤。来了。她定了定神,颔首:“有劳。”
后堂比议事厅更显清幽雅致,燃着淡淡的檀香。谢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遒劲的古松。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玄青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挺拔而孤峭的轮廓。
段昀垂手立于堂下,保持着恭敬的距离。空气静默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坐。”谢煜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谢将军赐座。”段昀依言在旁边的官帽椅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姿态拘谨。
谢煜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那目光比在议事厅时更直接,更锐利,仿佛要剥开她层层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段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再次扣紧了袖中的玉佩。
“五千石粮食,三日之期,官定平籴价。”谢煜开口,声音低沉,“段东家,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段昀迎着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商人的镇定:“回将军,意味着得罪永昌府大半的粮商,可能遭遇恶意抬价、阻挠运路,甚至更阴险的手段。”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接?”谢煜向前踱了一步,无形的压力随之而来。他站定在段昀面前几步之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段昀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因为将军需要这五千石粮,北境的灾民更需要。因为将军昨日在茶市说过,‘莫要因小利,寒了诚信商贾的心’。段昀不才,愿做一回将军口中的‘诚信商贾’。再者,”她顿了一下,声音更沉稳了些,“商道虽重利,亦存大义。西风商队行走西域,深知天灾之苦,人祸之痛。力所能及,不敢推辞。”
谢煜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他沉默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衡量她这番话的真伪与分量。堂内檀香袅袅,时间仿佛凝滞。
“好一个‘力所能及,不敢推辞’。” 半晌,谢煜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但空有大义,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粮从何来?如何确保三日内筹齐?如何防备他人作梗?段东家,本将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方略。”
段昀心中稍定。他没有质疑她的身份,没有提及“杏花雨”,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私人情绪,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姿态。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
“回将军,西风商队虽根基尚浅,但在西域行商多年,与一些游牧部族和边镇小商号交好。他们手中或有存粮,且不受本地粮商行会掣肘。永昌府本地,也并非铁板一块,总有急需周转或愿意按规矩办事的商户。关键在于,”段昀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如何绕过钱万通等人控制的粮行和运力,秘密、快速地将分散的粮源汇聚起来,并确保运输途中安全无虞。这需要将军府在两方面给予支持。”
“讲。”
“其一,请将军府出具一份盖有官印的‘特许采买凭引’,允许西风商队以赈灾名义,在永昌府及邻近三县范围内,不受粮行行会限制,直接向农户或小商户平价购粮。其二,”段昀目光坚定,“恳请将军调拨一小队可靠军士,乔装成商队护卫,押运首批集中之粮。一则震慑屑小,二则……以防不测。”
谢煜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玉的玉璏。段昀提出的方案,思路清晰,直击要害。尤其是“特许凭引”和“乔装护卫”这两点,既规避了行会垄断,又解决了运力安全问题,显示出她在商道上的老练和在边陲生存的智慧。这绝非一个普通商队首领能轻易想到的。
“粮源方面,你有几成把握?”他问,目光依旧锐利。
“七成。”段昀回答得毫不迟疑,“只要凭引和护卫到位,三日内凑齐五千石,可行。”
“七成……”谢煜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寻找一丝一毫的动摇。段昀坦然回视,眼神沉静如水。
“好。”谢煜终于做出了决断,转身走向书案,“特许凭引,本将即刻签发给你。护卫之事,本将会安排亲兵营最机敏可靠之人,由你差遣。”他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段昀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同时涌起更深的警惕。谢煜的信任来得如此干脆?是公心使然,还是另有所图?她不敢放松。
很快,一张墨迹淋漓、盖着鲜红镇远将军印的信笺递到了段昀面前。她恭敬接过,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时,目光猛地一凝!
在那“特许采买凭引”几个工整的大字下方,一行记录着凭引编号和签发日期的小字旁,竟有一滴极其微小、不易察觉的墨点。而那墨点晕开的边缘,在段昀敏锐的目光下,隐约透出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胭脂色的痕迹?
是印泥?还是……段昀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猛地抬眼看向谢煜。谢煜正垂眸整理着袖口,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递出的只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公文。
是他无意沾染?还是……又一个只有她能懂的、隐秘的信号?就像那张写着“杏花雨”的契约纸背面?
段昀压下惊疑,不动声色地将凭引仔细收好,深深一揖:“谢将军信任!段昀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谢煜这才抬眼看她,目光深沉如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段昀读不懂的情绪。他微微颔首:“去吧。三日后,本将在此,等你的五千石粮。”
段昀告退,转身走出后堂。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虚挡了一下,袖中的玉佩和那张带着神秘胭脂色印记的凭引,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走出官衙大门,副手老陈早已焦急地等在马车旁。看到段昀出来,连忙迎上:“东家,如何?”
段昀没有立刻回答,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官衙大门,朱漆铜钉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老陈,”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立刻召集我们所有在永昌府及周边县城的眼线。放出风声,西风商队,高价收购陈粮、杂粮,不限量,现银结算!记住,动静要大,要快!”
“高价?”老陈愕然,“东家,将军不是要平价……”
“这是障眼法。”段昀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商战历练出的精光,“让那些盯着我们的眼睛,都去看这‘高价’的热闹。我们真正的目标,”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是那些被钱万通他们压榨得喘不过气、手里有粮却不敢卖的小粮户,还有那些……急着脱手‘烫手山芋’的‘聪明人’。”
她攥紧了袖中的特许凭引,那点胭脂色的印记仿佛在掌心发烫。
“另外,准备一下。今晚,我要去‘听雨轩’茶馆,见一位老朋友。”
一场围绕着五千石粮食的无声硝烟,在永昌府看似平静的街市下,悄然弥漫开来。而她和他,都在这棋局之中,落下了至关重要的第二子。
萧慕雨第一次写原创,请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