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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照不宣

剑影珠韵

将军府最深处的静室,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与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炭盆里银霜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床上人儿微弱而艰难的呼吸。

段昀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滚烫的泥沼里。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都被沉重的黑暗和灼烧般的痛楚狠狠拖拽回去。

意识如同破碎的浮冰,在混沌的洪流中沉浮。剧烈的疼痛从肩胛骨深处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翻搅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

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冷热交替——时而如坠冰窟,骨髓都冻得生疼;时而又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汗水浸透单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难言的烦恶。

在这片混沌的痛苦深渊中,唯有一处是清晰的锚点。

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穿透迷雾,落在她耳边。

“……参片……含着……别怕……”

“……热退了点……再忍忍……”

那声音时而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带着压抑的焦灼;时而又低柔得如同叹息,蕴含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虔诚的安抚。

是……谁?

意识碎片艰难地拼凑。烽燧的绝望……刺骨的寒风……还有……那个将她从冰冷中抱起的、坚实而滚烫的胸膛……带着清冽松柏气息的怀抱……

是他。

谢煜。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她混乱的意识里炸开!恐惧、羞赧、一丝隐秘的期盼,还有铺天盖地的身份暴露的惊慌,混杂着身体的剧痛,几乎要将她再次撕碎!她想睁眼,想确认,想逃离,可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焊死,身体更是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动弹不得。

就在这痛苦的煎熬中,更深层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幽暗水草,带着刺骨的寒意缠绕上来——

冰冷的诏狱石墙,滴答的水声。一双枯瘦、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牢房的铁栏,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一个沙哑到不成调的女声在耳边嘶吼,充满了绝望与不甘:“昀儿!跑!别信他们!记住……记住……”

一张模糊却异常苍白、带着诡异笑容的贵妇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妖言惑众,祸乱宫闱……段家,完了……”

剧烈的推搡,刺耳的尖叫,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姐姐那双曾经盛满温柔与奇异光彩、此刻却只剩下无尽恐惧与空洞的眼睛,被粗暴地拖入更深的黑暗甬道……

“姐姐……阿姐……别……” 一声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段昀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在这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瞬间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和枕上的软缎。

守在床边的身影猛地一僵!

谢煜一直保持着单膝跪坐于脚踏上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他玄色的外袍早已脱下,只着素色中衣,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

他一手稳稳端着温热的药碗,另一手正用湿润的棉纱,极其小心地蘸拭段昀滚烫的额头和颈侧,试图带走一些灼人的热度。

段昀那声破碎的“姐姐”,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他手中的动作骤然停滞,药碗边缘的汤药因为不稳而漾出几滴,落在脚踏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床上那张因痛苦和高热而紧蹙、被泪水浸染的苍白小脸。那脆弱无助的模样,与记忆中抄家当夜门缝后那双含泪绝望的眼睛,瞬间重叠!

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与无边戾气的风暴在他胸腔中疯狂肆虐!他知道段家当年遭遇了什么,更清楚她姐姐被污为“妖女”的惨烈结局。

这十年,她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和失去至亲的创伤,是如何在西域的风沙刀剑中活下来的?又是如何一步步爬回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城地界?

“阿昀……”谢煜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嘶哑得厉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小心,拂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那滚烫的泪珠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就在这时,静室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亲兵队长周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谢煜眼神一厉,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他迅速放下药碗和棉纱,替段昀掖好被角,动作依旧轻柔,但周身的气息已恢复成那位威严肃杀的镇远将军。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无声地走向门口。

“将军,”周放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赵七和那个叫老李的军士救回来了!赵队正伤得很重,箭簇卡在骨头缝里,军医正在全力施救,但……失血太多,人还昏迷着。另一个重伤的兄弟……没撑住。粮车也找回了大半,但精米被劫走不少。现场清理过了,伏击者很狡猾,没留下太多能直接指向身份的痕迹,但武器制式和行事手法……像是黑水沟‘过山风’那帮悍匪惯用的!”

谢煜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寒光乍现。“过山风?”他声音冰冷,“一群山匪,敢动朝廷的赈灾粮?还精准伏击持有将军府凭引的商队?”他根本不信这背后没有黑手!“查!给本将彻查!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粮食销往何处?背后是谁在撑腰?钱万通,还有永昌府那几个跳得最欢的粮商,一个都别放过!给我盯死了!”

“是!”周放肃然领命,随即面露难色,“还有一事……军医说,段……段东家伤势凶险,肩胛骨恐有裂痕,失血过多又引发高热不退,情况极不稳定。府里备着的几味吊命用的珍稀药材,前些日子救治军中疫病的弟兄都用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株百年份的老山参,只剩最后一点参须了……”

药材短缺!

谢煜的心猛地一沉。他深知段昀此刻的凶险,全赖一股意志和珍贵药材吊着。若断了药……他不敢想下去。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那些蛀虫不仅敢劫粮杀人,竟连救命的药路都要堵死?!

“药库空了?”谢煜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是……城内几家大药铺,属下也派人去问了,都说……都说没有。”周放的声音更低,“恐怕……是有人打了招呼。”

“好!好得很!”谢煜怒极反笑,那笑容却森寒刺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真当本将的刀,砍不得这些魑魅魍魉的头颅了?!”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室内昏睡的人影,眼中翻涌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周放!”

“卑职在!”

“持本将令牌,立刻带人,去‘万通商行’钱万通府上!还有‘丰裕号’、‘隆昌记’那几家大粮商的府邸!告诉他们,”谢煜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铁血无情的宣判,“本将给他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将府中所有五十年份以上的老山参、上品血竭、雪莲、虫草……但凡能吊命续气的珍贵药材,统统给本将送到将军府来!少一味,迟一刻,”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静室之外,“本将就亲自带兵,去抄他们的库房!以‘囤积居奇、延误军机、谋害赈灾功臣’的罪名,论处!”

“是!卑职遵命!”周放精神大振,眼中也燃起怒火,抱拳领命,转身如风般冲了出去。将军这是要掀桌子了!为了里面那位,不惜与整个永昌府的商贾势力彻底撕破脸!

谢煜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玄色的中衣下,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绷紧贲张。他缓缓闭上眼,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转身,重新走回那片被药香和痛苦笼罩的静谧空间。

当他再次在脚踏边单膝跪下时,目光落在段昀脸上,却猛地怔住。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盛满狡黠、沉静、决绝的眼眸,此刻因高热和剧痛而蒙着一层脆弱的水雾,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琉璃。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映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淡扫的娥眉依旧含着天生的温婉轮廓,此刻却因痛苦而紧蹙;温润如玉的肌肤失了血色,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莹白;不点而朱的唇瓣干裂苍白,却依旧勾勒出那娇艳欲滴的天然形状。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迷茫、脆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一只终于从滔天巨浪中挣扎上岸、精疲力尽又惊魂未定的小兽。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谢煜所有翻腾的怒火、冰冷的杀意、焦灼的担忧,在她这双清澈却又脆弱迷茫的眼眸注视下,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种失语的心悸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僵在那里,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像一尊守护在神祇座下的石像。

段昀的视线模糊又清晰。她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深邃眼眸,看到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和来不及刮去的青黑胡茬,看到了他玄色中衣上沾染的、已经干涸的点点暗红血迹……更看到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后怕、心疼、以及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深沉情愫。

“谢……谢将军……”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肩膀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冷气,眉头蹙得更紧。

这一声疏离而虚弱的“谢将军”,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谢煜心上。他猛地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向前,动作快而轻柔,小心地避开她受伤的肩膀,用有力的手臂稳稳托起她的后颈,将一直温着的参汤凑近她的唇边。

“别说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却又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先喝点参汤,润润喉。”

温热的、带着浓郁苦味的液体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滋润,也牵动了伤口,段昀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吟。

“忍一忍。”谢煜的声音更柔了几分,托着她后颈的手稳如磐石,另一手小心地控制着碗的角度,让她能小口啜饮。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专注地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几口参汤下去,段昀感觉喉咙的灼痛稍缓,混沌的意识也清晰了几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美却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感受着他指尖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滚烫而稳定的温度……十年光阴的壁垒,身份悬殊的鸿沟,在这一刻,在这充斥着药味与生死余悸的静室里,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悄然融蚀。

她想起了那张带着胭脂色印记的凭引,想起了野狼坡的生死一线,想起了烽燧前他如同天神降临般的怀抱……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深不见底、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关切。

心口某个地方,酸涩得发胀,又带着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暖流。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过于灼人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不安地颤抖着。目光落在自己依旧被疼痛折磨的身体上,落在盖着的、那件明显属于他的玄色外袍上……最终,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袖袋上。

玉佩!

她心头猛地一紧!那块刻着“待”字的螭纹玉佩呢?!

她挣扎着想抬手去摸,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谢煜立刻按住她没受伤的肩头,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他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慌,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自己中衣的贴身内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段昀的呼吸瞬间屏住。

在他宽厚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螭纹盘绕,玉质温润。

正是她段家的祖传玉佩,也是抄家那夜,她从门缝中推给他的、唯一的信物。

谢煜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他的拇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摩挲过玉佩内侧那个新磨的“待”字,然后,指腹微微用力,将玉佩翻转过来。

玉佩的另一面,原本光滑的玉璧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同样用新玉工精心刻出的、与“待”字遥相呼应的字——

春。

“待春”。

十年离散,血火淬炼。

他终于,亲手将这枚承载着绝望与希望的信物,连同那个迟来了十年的回应,一并交还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静室无声,唯有炭火噼啪。

玉佩温润的微光,映照着两人近在咫尺的眼眸,一个深邃如渊,翻涌着惊涛骇浪;一个脆弱迷茫,却已掀起了滔天波澜。

罗网早已织就,心照不宣。

只是这一次,落入网中的,究竟是谁?

萧慕雨谢谢宝贝儿们的支持!正在努力存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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