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武装部的电话线

硬币落进投币口的声响像颗子弹射进陈志远的耳朵。电话亭玻璃上结着冰花，苏婉的脸在霜雾后面模糊不清。陈志远的手掌拍在玻璃上，震落几片雪花。

"接县武装部值班室。"苏婉的声音透过金属网传出来，平静得像在问天气。

陈志远额头抵着玻璃，中山装领口被汗浸出深色痕迹。"婉妹，"他压低声音，喉结上下滚动，"你听我说..."

接线员的机械应答声从听筒里漏出来。苏婉的手指绕着电话线，冻红的指尖在玻璃上留下淡淡水痕。她看见陈志远背后的林晓月正拼命拽他袖子，鹅黄色棉袄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张连长在吗？我是刘局长表妹。"苏婉突然提高音量，陈志远的瞳孔猛地收缩。

电话那头传来军靴踏地的声音，混着文件翻页的沙沙响。陈志远开始用袖口擦玻璃，擦出一小块透明区域。他的嘴唇在动，但声音传不进来，只能看见嘴角抽搐的弧度。

"关于1976年那份空白介绍信..."苏婉的呼吸在玻璃上又蒙上一层白雾，"对，就是放在第三档案柜的那份。"

陈志远突然暴起，拳头砸向电话亭的门锁。生锈的金属发出刺耳呻吟，但纹丝不动。苏婉看见他右手虎口的胎记——前世撕她通知书时，那里沾着红印泥。

"王主任刚才说材料不全？"苏婉故意停顿，"可公章明明就..."

玻璃外的陈志远像被雷劈中，整个人僵住。他身后的林晓月突然尖叫起来："远哥！你骗我！体检单是假的！"她撕扯着自己的棉袄下摆，平坦的小腹在寒风里暴露了一瞬。

电话那头的张连长咳嗽一声："同志，有些事不方便在电话里..."

"理解。"苏婉用肩膀夹住听筒，从内袋抽出举报材料副本，"我这就把材料送过去。对了，刘局长说王主任的钢笔..."

供销社屋檐的冰棱突然断裂，砸在林晓月脚边。她像被惊醒似的扑向陈志远，指甲在他脸上抓出三道血痕："根本没有保送名额对不对？"

围观的人群发出嗡嗡声。陈志远手忙脚乱去捂她的嘴，腋下缝线崩开，露出里面塞着的钞票边角。几张十元纸币飘出来，被风卷到电话亭底部。

苏婉挂电话的动作很慢，确保最后一个字清晰传入话筒："...是1976年先进工作者奖品。"

硬币退出来的叮当声里，她看见教育局门口的王主任打翻了墨水瓶。黑色液体在举报材料上洇开，像极了前世病危通知书上的血迹。

电话亭门开时带起一阵风，陈志远踉跄着扑进来。雪花膏的腻香混着汗酸味，让苏婉想起前世他临终时病房的味道。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和三十年后病床上如出一辙。

"你知道举报的后果..."他声音发颤，呼吸喷在她耳畔。

苏婉低头看自己被攥住的手腕，那里已经泛起红痕。她突然笑了，举起准考证："比起这个，你不如解释下..."

塑料封皮背面，有个鲜红的指印。位置、纹路，和陈志远右手虎口的胎记分毫不差。

陈志远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松开手去抢准考证，却抓了个空。苏婉已经退到台阶上，举着证件对光细看。冬日的阳光穿透塑料膜，那指印红得像血。

"奇怪，"她轻声说，"前世这张准考证，是被你撕碎的。"

林晓月的哭声突然拔高，她正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拦住问话。陈志远看看她，又看看苏婉，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右手虎口上。胎记边缘还沾着印泥，是刚才擦玻璃时蹭上的。

邮局的大钟敲响十下，惊飞一群麻雀。苏婉把准考证塞回内袋，指尖碰到那支刻着"先进工作者"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想起，前世王主任被调查时，电视画面里闪过他桌上同样的钢笔。

"苏同志！"穿蓝工装的小伙子挤过人群，"你的材料..."

他递来的信封上沾着雪水，封口火漆却完好无损。苏婉接过时，听见陈志远倒抽冷气的声音——火漆印正是北大校徽的图案。

"谢谢。"她朝小伙子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肩膀，看向供销社柜台。玻璃柜台下，那方绣着"月"字的手帕正被售货员用扫帚往外赶，像在驱赶什么脏东西。

陈志远突然转身往教育局跑，鞋跟打滑在冰面上摔了一跤。苏婉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前世他肺癌晚期也是这样，挣扎着想去够病床前的氧气面罩。

"苏婉！"林晓月不知何时挣脱了红袖章，扑过来抓住她的棉袄下摆，"你帮帮我，远哥他..."

苏婉抽回衣角，布料撕裂声让林晓月打了个哆嗦。棉絮从破口飘出来，落在雪地上像零星的谎言。

"你知道吗？"苏婉弯腰凑近她耳朵，"前世你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

话没说完，武装部的吉普车呼啸着停在邮局门口。车门上"革委会"三个红字刺得林晓月捂住眼睛。苏婉直起身，看见张连长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上面"1976"的编号正在融雪中变得模糊。

王主任的钢笔从教育局二楼窗口掉下来，砸在吉普车引擎盖上。墨水瓶碎了，蓝黑墨水顺着"革委会"的"会"字往下流，像道丑陋的伤疤。

苏婉摸到准考证背面的指印，那里似乎比别处更烫。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

前世这时候，陈志远应该已经撕碎了她的通知书。而现在，他正被两个穿军装的人按在吉普车引擎盖上，脸贴着那个滴墨水的"会"字。

\[未完待续\]吉普车引擎盖上的墨水还在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扭曲的蓝黑色痕迹。苏婉把准考证往棉袄内袋里塞，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那支刻着"先进工作者"的钢笔不知何时从兜里滑出来半截。

陈志远被按在车头上的姿势很别扭，右脸贴着湿漉漉的"革"字。他斜着眼往这边看，喉结动了动："钢笔...王主任的..."

张连长正拆档案袋的手顿了顿。苏婉突然想起前世在电视新闻里，王主任被带走时桌上确实少了支钢笔。她故意把钢笔往兜里推了推，塑料笔帽和准考证摩擦发出"咔"的轻响。

"苏同志！"穿蓝工装的小伙子突然挤过来，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邮局刚到的加急件！"

信封右下角盖着北大招生办的红色公章。陈志远猛地挣扎起来，军装袖口蹭到墨水，在档案袋上拖出长长一道。苏婉接过信封时，听见里面纸张清脆的折叠声——和前世被撕碎的通知书材质完全不同。

林晓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吉普车轮胎旁边，棉袄袖口沾满雪水和墨水。她伸手去够陈志远的裤脚："远哥...体检单..."

"闭嘴！"陈志远突然暴吼，声音震得车顶积雪簌簌掉落。他右脸还粘着信封碎片，纸屑混着墨迹，像块丑陋的胎记。

苏婉捏着信封没拆。邮局大钟的秒针走到十二，远处突然传来"砰"的关窗声。王主任办公室的窗帘剧烈晃动，玻璃反射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奇怪。"苏婉轻声自语，"前世这封通知书，是王主任亲手交给陈志远的。"

张连长终于拆开了档案袋。最上面那张纸的抬头上，"1976年空白介绍信"几个钢笔字正在融雪中慢慢晕开。陈志远盯着那行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沫子在雪地上格外刺眼。

苏婉低头看自己准考证背面的指印。鲜红的印泥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纹路清晰得像是刚刚按上去的。而电话亭玻璃上，陈志远之前拍打留下的掌印正在霜花中慢慢消融。

"苏同志？"张连长递来一张泛黄的纸，"这份材料需要你确认签字。"

纸上是前世她临死前见过的笔迹——陈志远模仿她父亲写的"自愿放弃入学声明"。但这次，声明右下角多了个新鲜的墨水指印，纹路和她准考证背面的一模一样。

供销社柜台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玻璃柜台下，那方绣着"月"字的手帕被扫帚推到了阳光下，帕角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