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手缝的布偶，针脚粗糙，用料是颜色混杂、早已失去光泽的碎布片。玩偶的形象模糊扭曲，勉强能看出是个没有五官的人形。它看上去陈旧、肮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遥远地方的不洁气息。在它鼓起的、缝合得歪歪扭扭的腹部，似乎塞满了某种柔软的填充物。
薇拉双手捧着这个破旧、甚至有些诡异的布偶，径直走向沙发上的康纳。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将玩偶递到他眼前。
康纳终于被这突兀的动作打断了游戏。他皱着眉，不耐烦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近在咫尺的丑陋布偶上，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什么鬼东西？脏死了！拿开！”他挥手就想把玩偶打掉。
薇拉的手却稳稳地托着玩偶，纹丝不动。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更大的弧度，那笑容依旧空茫，却在此刻透出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直直地看着康纳因为厌恶而扭曲的脸，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
“康纳表哥，”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落在玉盘上，“给你的朋友们……分享吧。”
她的目光扫过康纳手中那个闪烁着炫目游戏画面的昂贵平板，又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期待。
“什么朋友？什么破烂玩意儿！”康纳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粗暴地一把夺过薇拉手中的玩偶。入手的感觉让他更加恶心——布偶表面油腻腻、滑腻腻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皮革的触感，仿佛被某种粘液浸润过。他嫌恶地拎着玩偶的一只胳膊，像拎着一袋发臭的垃圾，看也不看就用力朝旁边的角落狠狠摔去！
“砰！”破旧的布偶撞在墙角，弹了一下，滚落在地毯上，沾满了灰尘。
“康纳！”琳达失声惊呼，声音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理查德。理查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薇拉那张依旧带着诡异微笑的脸上。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滚开！别拿这些垃圾来恶心我！”康纳对着薇拉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领地受到侵犯的幼兽，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怒，猛地转身冲向墙角，粗暴地抓起那个被他摔出去的、沾满灰尘的破旧玩偶。他没有把它再次扔掉，反而像护食的动物一样，紧紧地将那个脏兮兮的东西抱在怀里，动作与其说是珍惜，不如说是一种充满占有欲的、病态的偏执。他恶狠狠地瞪着薇拉，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独占欲，仿佛她随时会来抢走“他的”东西。
“我的！都是我的！谁也不给！”他对着薇拉嘶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薇拉脸上的笑容，在那个破旧玩偶被康纳紧紧抱入怀中的瞬间，倏然消失了。如同面具骤然摘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表情都更令人心悸。她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不再看暴怒的康纳，也不再看脸色铁青的姑父和惊慌失措的姑妈。她慢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如同在深水中转身。她的目光投向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城市冰冷的天际线，被无数高耸入云的、如同墓碑般的摩天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灰蒙蒙的天幕上闪烁，投射着虚假的繁荣和空洞的承诺。
她的双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垂落到身体两侧。随着手臂的垂落，那件宽大、洗得发白的旧罩衫宽松的袖口，无声地向上滑落了一小截。
在昏黄的客厅灯光下，暴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皮肤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一层东西。那不是皮肤，而是一片细小的、半透明的、如同新愈合的伤口结痂般的鳞状物。它们紧密地排列着，边缘微微翘起，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种湿漉漉的、如同昆虫甲壳般的幽暗光泽。那光泽缓缓地、如同呼吸般明灭着，仿佛底下有无数细小的生命在同步蠕动。
薇拉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窗外，城市的光怪陆离在她深不见底的墨黑瞳孔中流淌、扭曲。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那冰冷、精确的计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空寂的灵魂深处回荡：
“三十七……”
角落里，康纳正粗暴地将那个沾满灰尘的破旧玩偶塞进他房间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背包的拉链已经被撑得变了形。透过半开的拉链口，隐约可见里面塞满了数十个同样扭曲、破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手缝布偶。它们拥挤在一起，无声无息。在背包最深、最黑暗的角落，某个玩偶腹部粗糙的缝合线，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三十八……”
薇拉无声地数着，冰冷的目光穿透玻璃，投向城市遥远的地平线。在那里，巨大的全息广告牌闪烁了一下，一个巨大的、象征“安全”与“净化”的绿色徽标突兀地跳动了一下，瞬间被扭曲的雪花点覆盖，旋即又恢复正常。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不再是纯粹的灰白。一片巨大、粘稠、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难以名状的暗影，正从城市最边缘的天际线缓缓升起，无声地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天光。那暗影的边缘，仿佛有亿万只细不可察的脚在缓慢地爬行、汇合，将整座钢铁森林温柔而无可抗拒地拥入它冰冷、永恒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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