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角巷的鹅卵石在八月骄阳下蒸腾着热气,维奥莱塔·埃弗利走在人群里,像一块移动的寒冰。她银灰色的眼睛扫过橱窗里那些五光十色、吵闹喧腾的玩意儿——会咬人的书、旋转的坩埚、咧嘴大笑的妖怪面具——胃里泛起一阵冰冷的腻烦。愚蠢的快乐,如此廉价,如此吵闹。她裹紧身上那件墨绿色的新长袍,隔绝了外界无谓的喧嚣,径直走向那间又小又破、招牌剥落的店铺:奥利凡德:自公元前三百八十二年即制作精良魔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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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店内堆积如山的细长魔杖盒几乎触到低矮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木屑、尘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微尘。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银白色眼睛的老者如同鬼魅般从堆积的盒子后面浮现出来,他的目光像两束穿透迷雾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维奥莱塔
维奥莱塔站得笔直,深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颈后,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十一岁女孩应有的兴奋或忐忑。她深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这片杂乱的领域,眼神深处却像结冰的湖面,掩盖着下方汹涌的暗流。她的姿态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审视,左脸颊一道细长的、仿佛被冰棱划过的淡淡疤痕,为她精致的容貌增添了一丝破碎的锐利。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如同老鼠在羊皮纸堆里穿行。接着,加里克·奥利凡德先生仿佛是从最深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他那双颜色淡得惊人的、如同两轮浸泡在牛奶中的银币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巨大,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带着穿透性的好奇凝视着维奥莱塔。
“下午好,”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吹过枯叶,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一位新的顾客……一位埃弗利小姐。”他并未询问姓氏,仿佛那古老的、带着防腐魔药和隐秘疯狂气息的名字早已刻在空气中。“是的……非常有趣。敏锐,像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夜行动物……但包裹在一层……精心打磨的冰壳之下。矛盾,非常矛盾。”他低声自语,然后突然拍了一下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回荡。“那么,开始吧!习惯用哪只手?”
“右手。”维奥莱塔的声音平稳无波,像一块抛光的黑曜石,礼貌却缺乏温度。
“很好,非常好。”奥利凡德像一只巨大而苍白的幽灵,敏捷地滑向高耸的货架丛林。他的指尖拂过积满灰尘的盒子边缘,带起一小片微尘。“每一位奥利凡德都坚信,是魔杖选择巫师,埃弗利小姐,请务必记住这一点。魔杖能感知到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些特质……那些我们引以为傲的,或是……试图深深掩埋的。”
他抽出一个浅色木纹、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盒子。“来,试试这个。山毛榉木,独角兽毛,十英寸,相当柔韧。山毛榉木……它青睐于思维清晰、内心……相对纯净的巫师。”他将魔杖递给维奥莱塔。
维奥莱塔的手指刚优雅地握住那光滑温润的杖柄,魔杖尖端就猛地喷出一簇刺眼的橙色火星,紧接着发出一声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尖锐爆鸣,一股带着焦糊味的浓烈黑烟瞬间弥漫开来。奥利凡德闪电般地将它夺了回去,眉头紧锁,浅色的眼睛却闪烁着被点燃的兴奋光芒。
“不,不!强烈排斥!”他喃喃道,毫无失望之意,只有被激起的好奇。“思维清晰?内心纯净?嗯……看来并非如此。或者说,并非如……埃弗利家族所期望呈现的表面那样?非常、非常有趣……”他像一阵风般消失在更幽深的货架之间。
片刻后,他捧着一个深色木纹、显得更为厚重的盒子回来。“黑胡桃木,”奥利凡德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低语,“强大的木材,不易被迷惑,能施展极具力量和决断性的魔法。杖芯是龙心弦,十三英寸,刚硬不屈。它寻求意志坚定、目标明确的主人,甚至……带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将魔杖递出。
维奥莱塔接过的瞬间,魔杖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在挣扎。一股冰冷的、令人不适的寒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同时杖尖迸射出几道不稳定的、带着青黑色电光的火花,将旁边一个架子上的空盒子击落在地。奥利凡德迅速取回魔杖,他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
“强大的反应!但……依然是拒绝!”他盯着那根兀自嗡鸣的黑胡桃木魔杖,又看向维奥莱塔那张冷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力量?意志?目标?这些都存在……但纯粹的偏执?不……似乎不是。是更深沉、更……混沌的东西。像被冰层覆盖的漩涡,漩涡里……旋转着别的东西。”他浅色的眼睛眯了起来,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布满划痕的柜台。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啊!”他发出一声短促而了然的惊叹,转身以近乎奔跑的速度冲入店铺后方一个几乎被完全遗忘的、积尘最厚的角落。他费力地拖出一个极其古旧、毫不起眼的暗色木盒,盒子本身的木材颜色深沉,纹理却透出一种历经沧桑的金色光泽,盒盖上似乎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类似爪痕的印记。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盒盖上厚厚的积尘,如同开启一件尘封的禁忌遗物。盒子里躺着的魔杖,在昏暗中似乎自己散发着微弱的幽光。杖身是深沉的、近乎黑色的紫褐色,带有细微的、如同血管般蜿蜒纠结的深色纹理,触手冰凉,并非金属的冷硬,而是一种……源自墓穴的、带着防腐魔药般粘稠感的寒意。它的长度约十三又四分之一英寸,握在手中异常平衡,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宿命感。
“现在,”奥利凡德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肃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试试这个。紫杉木(Yew)。”他轻轻将魔杖放入维奥莱塔等待的手中,动作慎重得如同交付一件凶器。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带着奇异脉动感的杖柄的刹那——
一股无声的、深沉的嗡鸣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店铺,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颤在人的骨骼和灵魂深处。盒子里的灰尘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缓缓悬浮起来,在空气中形成螺旋状的、带着幽蓝色微光的涡流。魔杖尖端并未爆发出绚烂的光芒,而是升腾起一缕缕如同活物的、深邃如午夜的黑色烟雾。这些烟雾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优雅地缭绕、盘旋,在维奥莱塔周围形成一层朦胧的、不断流动的黑色薄纱,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无形的暗影斗篷。薄纱中,隐约可见极其微小的、幽蓝色的絮语气泡,如同禁锢的灵魂在低语。整个店铺的光线似乎都被这层黑纱吸走了几分,温度骤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如同古老墓园混着奇异药草的防腐魔药气息。
奥利凡德倒吸一口凉气,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巨大,里面充满了震惊与一种近乎狂喜的、洞悉一切的明悟。
“非凡!……真是非凡!”他喃喃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那层流动的黑烟与幽蓝絮语,目光死死锁住维奥莱塔手中的魔杖。“紫杉木! 啊……稀罕,极其稀罕,并且总是……伴随着复杂而沉重的历史。”他的语气变得如同在吟诵一则古老而危险的预言。
“紫杉木,”奥利凡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它象征着死亡与重生。它常扎根于墓地,守护着长眠之地,自身却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力。它选择的主人……往往拥有非凡的寿命,或者注定经历非凡的、跨越生死的……旅程。”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维奥莱塔,仿佛穿透了她冰封的外壳,看到了埃弗利庄园地下室里那个熊熊燃烧的标本室。“它青睐那些……深刻理解生命阴影面,甚至能在黑暗中开辟道路、颠覆秩序的灵魂。”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那仍在魔杖尖端优雅盘旋的黑烟和幽蓝絮语。“而这根魔杖的杖芯……更是非同寻常。”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秘密的意味。“双生夜骐的尾羽(Twin Thestral Tail Hairs)。极其、极其稀有且难以驾驭的杖芯材料。只有亲眼见证过死亡、并真正理解其沉重与……扭曲本质的人,才能与它产生共鸣。”
“夜骐,那只有见证过死亡者方能得见的生物……”奥利凡德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它的尾羽制成的魔杖,与持有者之间会形成一种……独特而深刻的联结。它赋予持有者一种穿透表象的洞察力,一种近乎预感的直觉,尤其是在面对……危险、欺骗、以及生命本身那脆弱而有时被亵渎的边界之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维奥莱塔异常平静、只有左脸疤痕微微抽动了一下的脸上。“它能感知到他人内心最深处的意图,无论对方如何掩饰。它是隐秘行动和……深度伪装的大师。但同时,它也非常敏感,对主人的……真实动机有着近乎苛刻的、残酷的辨别力。虚假的善意或纯粹的恶意,在它面前可能……难以长久维系。”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十三又四分之一英寸,精确而有力。而它的弹性……是淬火妖精钢级刚性(Unyielding as Tempered Goblin Steel)。这表示它拥有坚定不移的内在核心,极难被外力扭曲或改变……就像某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即使扭曲变形也依旧存在的信念或伤痕。”他的目光扫过她左脸的疤痕。
“紫杉木与双生夜骐尾羽……”奥利凡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感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是一个强大而……充满挑战与代价的组合,埃弗利小姐。它选择了你,意味着它在你身上看到了驾驭这份力量的潜质,看到了那穿透迷雾与谎言的双眼,看到了那冰层之下燃烧的……颠覆之火。它将放大你的力量,但也将……无时无刻不映照并考验你的本质。”他凝视着那深邃的黑烟与幽蓝絮语,“记住,魔杖是巫师的延伸,而这根魔杖,”他停顿了一下,浅色的眼睛似乎看进了她灵魂的最深处,“它要求真实——哪怕那份真实是你最想焚毁的标本,或是你胃里哀嚎的灵魂合唱团。”
他报出了价格:“八个加隆。”维奥莱塔付钱时,金币落进奥利凡德手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当他将那个古旧的魔杖盒递给她时,他的手指似乎在那带着爪痕印记的盒盖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淡色的眼睛最后一次深深地望向她,仿佛要将她连同这根危险的魔杖一起刻入记忆。
“祝你好运,埃弗利小姐,”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警告,又像是某种奇异的祝福,“你会需要它的。记住我的话,关于……真实,以及颠覆的代价。”
维奥莱塔接过盒子,那层黑烟与幽蓝絮语在她将魔杖放入盒中的瞬间悄然散去,店铺里压抑的光线和温度似乎也恢复了正常。那股淡淡的防腐魔药气息却仿佛渗入了她的袍角。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埃弗利继承人的平静表情。但当她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店门,重新踏入对角巷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中时,没有人看到她握着魔杖盒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在她深色的瞳孔深处,一丝被魔杖唤醒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深海中锁定了猎物的掠食者,一闪而逝。这根魔杖,这面映照出埃弗利腐坏根基与她自己扭曲之花的镜子,已经与她同在。霍格沃茨的旅程,开始了。而她袖中的魔杖,正带着水族箱的腥气和焚毁标本的余温,无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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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痕书店的喧嚣扑面而来,像一锅煮沸的、令人作呕的杂烩汤。维奥莱塔精准地避开那些兴奋地簇拥在吉德罗·洛哈特签售会周围、尖叫着挥舞新书的蠢货们(那男人油滑的笑容让她想起父亲某些同样虚伪的政客朋友),径直走向《魔法理论》的书架。她需要的东西从来不在闪光灯下。抽书,付钱,离开。整个过程如同一次冰冷的、高效的掠食。店员递给她找零时试图挤出的微笑,在她漠然的注视下迅速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