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时,夕阳已经沉到了西山头。六月的晚风裹挟着麦香,吹过他汗湿的背脊。村口老槐树下,几个纳凉的妇人见他走过,立刻压低了嗓门。
"老左家这儿子,二十大几了还不说亲..."
"听说前年考上城里大学都没去,非要留下来照顾他爹..."
"可惜了这副好模样..."
左航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拐过打谷场,远远看见自家院墙上爬满了新开的牵牛花,紫盈盈的像一串小铃铛。院门却敞开着——他早上明明锁好了的。
放下锄头,左航轻手轻脚摸进院子。水井边蹲着个人,正哗啦啦地往脸上泼水。白衬衫湿了大半,贴在清瘦的背上,隐约透出肩胛骨的轮廓。
"谁?"左航抄起墙角的扁担。
那人闻声回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左航呼吸一滞——好俊的一张脸。眉毛黑得像用墨描的,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影,就是苍白得有些不健康。
"我是新来的知青,"年轻人站起身,湿漉漉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邓佳鑫。大队长让我住这儿。"
他说话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卷舌音,像广播里的播音员。左航这才注意到墙角立着个皮箱,上面印着"上海"两个字。
"西屋空着。"左航硬邦邦地扔下话,扭头进了灶房。暖瓶里还有早上烧的开水,他倒了一碗重重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喝。"
邓佳鑫小声道谢,捧起碗的样子像捧着什么珍宝。左航瞥见他细白的手指上有几道血口子,准是割麦子时伤的。
"明天五点下地。"左航说完就钻进了自己屋子,把木门关得震天响。
但翻来覆去到半夜,他到底还是摸黑起来,把一管蛤蜊油从门缝塞进了西屋。
第二天天没亮,左航就被一阵咳嗽声惊醒。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人刻意压抑着。他披衣起身,透过窗纸看见西屋亮着煤油灯,邓佳鑫正往嘴里灌一种褐色药水。
晨雾未散时,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麦田。邓佳鑫换上了和村里人一样的粗布衣裳,却依然白得扎眼,像株误入麦田的水仙。
"你割这边。"左航划出两垄地,自己揽了四垄。
日头渐高,左航直起腰擦汗,发现邓佳鑫已经落后一大截。年轻人弯腰的姿势很别扭,左手总按着腹部,右手镰刀使得笨拙,却倔强地不肯停下。
"歇会儿。"左航走过去扔下水壶。
邓佳鑫摇头,一绺湿发黏在额前:"我能行..."
话音未落,他忽然踉跄了一下。左航眼疾手快扶住,触手却是一片滚烫。
"不要命了!"左航夺过镰刀,这才发现邓佳鑫掌心全是血泡,有的已经磨破了,混着麦秆的碎屑。
回村的路上,邓佳鑫烧得迷迷糊糊,几乎整个人都靠在左航身上。那股药草味混着体温蒸腾上来,熏得左航耳根发烫。
"肺不好还来农村?"赤脚大夫扎完针,瞪着眼睛数落,"你们这些城里娃娃,当是来游山玩水呢?"
左航蹲在灶前熬粥,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米粥里他特意加了百合,这是去年冬天他从后山挖的。
当他把粥端到床前时,邓佳鑫正望着房梁发呆,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谢谢。"他撑着想坐起来,被左航按回枕头。
"别动。"左航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递过去,"张嘴。"
邓佳鑫乖乖咽下,突然红了眼眶:"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左航硬着心肠说,手上动作却更轻了,"快好起来干活抵债。"
这场病让邓佳鑫在炕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左航推开屋门,发现院里的水缸满了,柴垛码得整整齐齐,晾衣绳上飘着他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还带着皂角香。
西屋门吱呀一声,邓佳鑫端着簸箕出来,脸上还带着病容:"我晒了些蒲公英..."
"谁让你碰我衣服了?"左航突然发火。
邓佳鑫手指绞紧了簸箕边缘:"我、我看你下工回来还要洗..."
"用不着你可怜!"左航摔门进屋,心里却像塞了团湿棉花。他知道自己是在害怕,怕那双弹钢琴的手被井水泡皱,怕那副病弱的身体扛不住农活,更怕...怕这个城里来的知青迟早要飞走。
但邓佳鑫出奇地固执。他学着挑水、劈柴、喂猪,手上茧子一层叠一层。晚上就在煤油灯下教村里孩子认字,柔和的读书声飘进东屋,左航常常听着入眠。
七月底,村里来了放映队。晒谷场上支起白布,放的是《庐山恋》。放到男女主角接吻时,人群一阵骚动。左航下意识转头,发现邓佳鑫正看着自己,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回程路上,两人默契地绕了远路。月亮挂在山尖上,把田埂照得发白。邓佳鑫突然哼起电影里的插曲,声音清凌凌的淌进夜色里。
"真好听。"左航脱口而出。
"我妈妈是音乐老师,"邓佳鑫踢着石子,"她总说我的嗓子该去学声乐..."
话头戛然而止。左航知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邓佳鑫这样的"黑五类"子女,能来农村已经是万幸。
"给我唱完吧。"左航轻声说。
邓佳鑫摇摇头,突然指向远处的麦垛:"看!"
一只萤火虫幽幽飞过,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很快,整片麦田都缀满了绿莹莹的光点。邓佳鑫追着萤火虫跑起来,白衬衫在月光下像片飘舞的绸缎。左航望着他的背影,胸口涨得发疼。
那晚之后,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左航下地时会多带一个水壶,邓佳鑫采药时总记得挖些左父需要的柴胡。他们常在晚饭后坐在院里的枣树下,一个讲城里的新鲜事,一个说村里的老传说。
九月的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电报。邓佳鑫看完后,在枣树下坐了一整夜。天亮时,左航在他脚边发现揉皱的纸团——"母病危速归"。
"我送你。"左航把攒了多年的粮票和路费塞进邓佳鑫的行囊。
邓佳鑫却按住他的手:"我回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左航喉结滚动:"我知道。"
"我舍不得..."邓佳鑫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舍不得这片麦田。"
左航突然转身进屋,翻出个布包:"给。"
里面是把崭新的口琴,镇上供销社买的,花了他半个月工分。
"等你回来,"左航别过脸,"教我吹《东方红》。"
邓佳鑫走的那天,左航没去送。他在地里疯干了一天,直到夕阳西沉。回家路上,他鬼使神差绕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这是邓佳鑫来时的路。
树根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左航蹲下身,扒开落叶,发现是半块镜子碎片,边缘用布条缠好了。镜面上用蜡笔写着:"照见想我的人"。
左航把镜子揣进怀里,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他猛地回头,看见邓佳鑫拎着皮箱站在暮色里,白衬衫上沾着车轮扬起的尘土。
"火车开了..."邓佳鑫吸着鼻子,"我突然想起,还没教会你认五线谱..."
左航大步走过去,把人紧紧搂住。邓佳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肩头,热得发烫。
"不走了?"
"不走了。"邓佳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妈平反了,组织上说...说我可以在农村扎根。"
晚风拂过麦田,掀起层层金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左航低下头,轻轻碰了碰邓佳鑫的嘴角。那里沾着泪水的咸,和晚霞的暖。
后来村里人都说,老左家那个闷葫芦变了个人。不仅学会了吹口琴,还在自家地里种起了城里人才吃的草莓。而那个上海来的知青,总爱站在田埂上唱歌,歌声飘过麦浪,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