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次日墨沂玦便实打实悔了,今生头一遭悔过。
眼前这人的父亲是当年名动京城仅次于千载甚至万世难逢云砚安的文曲星,母亲也是武将出身,曾随父兄上过几回战场。
可墨尘逸呢,五岁一字不识,身体孱弱与武无缘,还双耳双目闭塞,一丁点上进的苗头也没有。
再日,墨沂玦受不了那教一日余都教不出一字的崽子,提洛沐云上朝,闻顾平正孙日日在宫门守,觉着顾平正之孙也不是不行,也提到朝里旁听。
墨沂玦手下死的人太 多.手段也狠厉,满朝无人敢道.
然,洛沐云在旁站着偷寐,眼时阖时半眯,睡得香,而在文墨漫染出来的顾平正之孙睡着更舒服,抱着他爹他爷的腿睡得可香。
“一群吃白食的世家公子哥。”墨沂玦嗤道,一双眼里尽是烦躁。
一旁待侯墨沂玦多年的老太监眉眼被岁月耷拉着,一双混黄枯稿的眼抬起看这位帝主一眼,有着深厚沟壑的眼皮又盖住混黄眼浑眼珠,老太监想: “那么今上便是吃红食长成如今的。”
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形容,也没有多金贵的含义。
一嘴铁锈味的,掺着口中血的粗粮剩食,墨沂玦吃到童龀结束才算完,可不就是吃红食长大的,说不金贵也是真的,昔时大多数黎生都没墨沂玦那么不金贵。
宫中上下无论是尊是卑,还是同他一样来处的血,都骂他是贱血。
简言之他娘是个爬床的宫女。
然后被所有人都说是下层人里贱血出来的贱种,而那些人里,甚至有些和他娘出身一样。
不评贱不贱血,墨沂玦的的确确饮血长大。
她娘没母乳,不因无营养因身受损,被宫中她待侯的主子,皇帝的宫妃切了乳。
是以无米汤无畜奶,更无人助,只能用血喂养。
后被灌毒,他母亲本就被那位宫妃催产,在腹中也没甚营养,如此日日呕血倒是幸事,至少活着。
墨沂玦躺进龙椅,眉间蹙起眼角隐约漾纹,一双眼倒是如鹰隼虎豹的看不出疲,他身上眼中发间墨色深浓如渊。
那夜色绣金氅被一双白嫩的小手扯住,引得墨沂玦睨下眼,一张生得可爱秀美的小脸仰起,唇角却绷得死直。
墨尘逸不惧他,脸上还带几分不忿愤懑:“他看见我了。他不来见我。他避开我,他绕道走。”
声声埋怨,点点思念。
墨沂玦微起身,伸手掐住那白嫩的脸蛋,目光审巡 着那张脸:“他本就是不要你的,这点再蠢你也要清楚,再者就是…你猜猜你沐云哥哥在你一周岁抓周礼回去时见你高烧不退,想没想过你就此烧瞎烧聋烧哑就好了。”
“如此你便可以此生都陪他身边。”
“永不离弃。”
墨尘逸听到最后一个词眼晴亮了亮,而后忍了会盯他,替洛沐云驳辩:“君子论迹不论心。”
墨沂玦挑眉乜他:“从哪学的?”
“怎么把自己弄瞎弄聋弄哑。”墨尘逸沉静得很,一点不怵。
墨沂玦捏两把他的脸收手:“你这样他也不会要你,他现在觉得顾府好,怎么还会要你这个…麻烦,污点?”
这团嫣红的唇张翕,又缄口不言。
墨沂玦忽地想到什么,眉头纹络愈深重,开口问:“那些话从哪学的?”
“那些夫子,你请来的,听一遍不就会?”墨尘逸轻描淡写,但却不虞:”但沐云不会的,我都不该会,他讨厌会的人,他生气。”
墨沂玦此时才察到这孩子早慧早伤,也是,母弃父厌的玩意,能多情多爱多热烈啊?
墨尘逸郁闷:“反正你提他上朝,那我每日就躲帘子后看他。”
墨沂玦那点情绪收了个无影无踪:“吊街子,偷窥犯。”
墨沂玦盯他看,墨尘逸倚立在龙椅旁低首,但偏生对脚边的龙椅起趣,伸脚一下下踢着,但却分毫撼动不了龙椅,足金雕成的,何况上面还坐着一个成 年男子,他个五岁小童能踢动才怪了。
墨沂玦支颐瞧他,开口道:“你今时跟朕学着如何为帝,来时洛沐云为臣,你不就可光明正大去瞧他看他,朝后还可借公务将他约谈至此,多好啊。”
见幼童仍低首,墨沂玦半阖着眸有些倦,懒洋洋又唤他:“墨尘逸。”
“你们都下去,我有话与父皇说。”幼童侧眼时眸底是与墨沂玦一样的墨色。
颐指气使的。
墨沂玦扬唇讥笑他:“学得还真是好,使唤人的本事一流。”
宫待不知帝主是允是不允,近前的大太监行礼告安,那些人才敢出声,随大太监移步出去,但嗓子眼仍吊着一口气,但所幸没半途听到帝主的冷声呵斥,唤他们归回。
须知前头有人当这位的面呼呵了待从倒酒,于是樽杯落地,血红酒翻,利刃被掷入喉口断了命,刀入柱三分,将人钉在上头,如今宴殿里头那深痕仍在,触目此,心惊颤。
于是众宫待退下时,心中多上一个念头,这位太子殿下,他们开罪不起,待慢不起。
门扉轻合时发出一声细响,幼童便抬眼与他相对,墨色对上墨色,夜幕对渊深。
墨沂玦待他开口,漫不经心地提盏饮茶,眼底凛然又隐隐带几分狂喜,而疲倦却尽数漏出来。
他从那么多个废物兄弟里择出来的孩子,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而他说出来的活让帝主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么多年喜怒不形于色,面上波澜更是少得如海粟的男人破了例。
他说:“不要,我为帝你定不会再活,我再留你,你也不会。所以,我不为帝。”
“我无须你这样关怀,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墨沂玦狠翻了个白眼,觉得累极。
幼童胆大,也或许是见少不惧虎,平静如潭仍直视他:“你舍得将他砌筑多年的盛世,这么早撒手不管,弃之不顾,任此衰败?他为此眼下青黑多少?奔波多少?劳苦多少?又因此病苦多少?忧思多少?”
墨沂玦看他,眸色渐冷,不是惧醒懊悔,本就温冷的指尖寒凉,他想起云砚安的头颅高挂府门,他的那几位皇兄皇弟围着云砚安的尸身,而尸身已被刀凌成烂泥。
墨沂玦不俱血不俱死,但因此日日噩梦至今。
瓷裂声碎,锋刃入血肉。
幼童定定看他,见他深皱起眉,仍毫无波澜:“你想起他便念不起半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