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强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天灰得像被脏抹布狠狠擦过。上海陆家嘴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格子间像蜂巢,而他,是其中最疲惫、最不起眼的那只工蜂。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远处模糊的抱怨声,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低频噪音,持续不断地撞击着他紧绷的太阳穴。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外卖餐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度拥挤人类的沉闷气息。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永远填不满的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蠕动的黑色蚂蚁,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18:47。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灼烧感的痉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桌角那瓶吃了一半的廉价胃药,塑料瓶轻飘飘的,空了。
“操。”胡强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汗水黏在额发上,视线有些模糊。他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蔓延到每一寸肌肉,每一次心跳都显得那么沉重而艰难。焦虑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离婚协议书上刺目的红印、女儿泪眼婆娑的小脸、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老板在会议上毫不留情的斥责……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在缺氧的大脑里疯狂旋转、碰撞。
突然,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一捏!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从胸口辐射到四肢百骸。胡强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被抽成了真空。他徒劳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无力地抓挠了一下,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划痕。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那串冰冷的数字依旧在跳动:18:48。
然后,一切彻底归于沉寂的黑暗。
……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包裹着他,仿佛在无垠的虚空中漂浮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
【滴——检测到适配生命体…能量濒临消散…强制绑定中…】
【…绑定成功。小妈系统(Beta版)启动。】
【宿主:胡强(新身份载入:胡汉山)】
【时代背景:民国十七年(1928年)】
【地点:苏州府,胡氏老宅】
【身份:胡氏家族嫡长子,年三十,北平求学(肄业)归来。】
【核心任务发布:与目标对象“四姨太”建立深度情感连接(包含但不限于精神共鸣、肢体接触、暧昧互动)。任务代号:春风化雨。】
【新手福利:苏州话(精通级)载入完毕。祝您任务愉快!】
一连串冰冷、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像一根根冰锥,直接凿进胡强——不,现在该叫胡汉山——刚刚恢复一丝模糊意识的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组合在一起却荒诞得像一出最劣质的滑稽戏。
“小妈系统?四姨太?建立…深度情感连接?”胡汉山艰难地在脑子里重复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他的神经。“春风化雨”?去你妈的春风化雨!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还有,肄业?!老子什么时候肄业了?!
一股混杂着极度震惊、荒谬和恐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堤坝。他猛地睁开眼,像是溺水者挣扎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沉沉的、深褐色的木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陌生的气息:陈年木料散发出的干燥微辛、幽幽的檀香、新糊窗纸的米浆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南水乡特有的、带着水汽的清冽微腥。不是写字楼浑浊的空调风,也不是出租屋里的泡面味。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素色锦缎薄被,触感冰凉滑腻。
他挣扎着坐起身,骨头关节发出生涩的轻响。环顾四周,房间宽敞而古雅。花梨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靠墙的多宝格上错落摆着些瓷器和线装书,墙上挂着一幅笔意苍劲的山水。一扇雕着喜鹊登梅的月洞窗敞开着,窗外隐约可见一角飞檐和几竿翠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面的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这里是……苏州?胡家老宅?他真的成了那个三十岁才从北平“学成归家”的胡汉山?胡强(汉山)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不是梦!
“大少爷?您醒啦?”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精瘦的管家模样的男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老爷在正堂等着呢。您这一路舟车劳顿,可缓过劲儿来了?”
胡汉山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下意识想说普通话,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串流利圆滑、带着明显吴地口音的官话:“呃…好,好多了。劳烦胡管家挂心。”这感觉极其诡异,就像身体里有个开关被强行拨动了。
他僵硬地下了床,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料子轻薄舒适,却让他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胡管家熟练地伺候他穿上床边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跟着胡管家走出房门,穿过一条光线略显幽暗的回廊。回廊两侧是白墙黛瓦,墙根处滋长着湿润的青苔。庭院深深,假山玲珑,一池碧水在阳光下泛着粼光,几尾红鲤悠闲地游弋。环境是极美的,透着百年世家沉淀下来的雅致与清幽,但胡汉山只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脑子里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还在反复回响:“与四姨太建立深度情感连接…深度情感连接…”
正堂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充足,隐隐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胡汉山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一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正堂宽敞轩亮,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透着庄重与富庶。主位上端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穿着深褐色团花绸缎长袍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严。这想必就是他那“便宜爹”,胡老爷胡文轩。下首坐着三位衣着华美的妇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汉山回来了。”胡老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似乎在评估这件离家多年、耗费了不少银钱却似乎并未雕琢成功的“作品”。
“父亲。”胡汉山努力模仿着记忆里电视剧中见过的姿态,生硬地躬身行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孩儿…回来了。”
“嗯。”胡老爷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喜怒,“北平几年,可有进益?”
“呃…这个…”胡汉山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进益?他一个现代社畜,懂什么民国学问?“回父亲,孩儿…学业未竟,深感惭愧,只觉…只觉世事洞明皆学问,此番归来,定当…定当……”他绞尽脑汁,试图拼凑些文绉绉的词,汗都快下来了。
胡老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含糊其辞、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回答不甚满意。旁边三位姨太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就在胡汉山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空气都仿佛凝固的尴尬时刻——
一阵慵懒的、带着点沙哑质感的轻笑,像一串细碎的玉珠滚过青石地面,突兀地打破了堂上的沉闷。
“哟,我们大少爷这北平的洋墨水,看来是喝到肚子里,没喝进脑子里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声音!
胡汉山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像生锈的机器一样,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循声转过头。
正堂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旁,不知何时斜斜倚着一个人。
阳光从门外涌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一件烟霞色的软缎旗袍,剪裁得极其合身,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韵致的腰身。旗袍的开衩处,一抹欺霜赛雪的肌肤在光影下晃得人眼晕。乌黑的卷发随意地拢在耳后,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子。脸上脂粉薄施,眉眼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怠,唇角微微上扬,勾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清亮得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毫不避讳地刺向胡汉山。
欧阳莫菲!
胡汉山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灵魂都差点被震出窍。他瞳孔骤然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活像一条离水缺氧的鱼,死死瞪着那个倚在门框上、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己家后花园的女人。
他的下属!那个在办公室里天天怼天怼地、把“老娘不爽”写在脸上、曾无数次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恶作剧,把他整得欲哭无泪的程序员欧阳莫菲!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旗袍?!还成了……成了他爹的……四姨太?!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不合时宜地、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炸开:【核心任务目标:四姨太欧阳莫菲已确认。请宿主尽快建立深度情感连接(包含但不限于精神共鸣、肢体接触、暧昧互动)。任务代号:春风化雨。】
春风化雨?!化个鬼的雨!胡汉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给他爹戴绿帽?和欧阳莫菲搞暧昧?这他妈已经不是离谱了,这是要他死!是嫌他猝死一次还不够彻底,还要把他架在油锅上反复煎炸,挫骨扬灰!
“怎么?”欧阳莫菲挑了挑眉,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胡汉山无比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光芒的狡黠,她甚至故意往前挪了半步,让那抹开衩处的雪色在胡汉山惊骇欲绝的目光下更加显眼,红唇轻启,字字清晰,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却像鞭子一样抽在胡汉山脆弱的神经上,“大少爷这眼神儿,是北平的风沙太大,迷了眼?还是……”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在他惨白的脸上溜了一圈,“…被我这‘小妈’吓着了?”
“噗——”
“咳咳咳!”
几声极力压抑却又实在没憋住的喷笑和呛咳声,从正堂不同的角落突兀地响起。
胡汉山被那声“小妈”震得魂飞天外,又被这突兀的笑声惊得一个激灵,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扭头四顾。
只见下首坐着的那三位原本还算端庄的姨太太,此刻表情管理几乎全线崩溃。二姨太用一方精致的苏绣帕子死死掩着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三姨太低头假装整理自己旗袍下摆的流苏,但那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最夸张的是坐在最边上、一身绛紫色旗袍、容貌妩媚艳丽的年轻女子(胡汉山脑子里自动蹦出“金若愚”这个名字),她直接扭过头,看向身侧侍立的一个穿着挺括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严肃和自信的青年男子(唐海星!)。
金若愚眼角眉梢都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用手肘极其隐蔽地、却又故意让胡汉山能看见地,轻轻捅了捅唐海星(此刻身份大概是胡府的管事或者高级随从?)的腰。唐海星那张努力维持着“我是胡家最忠诚可靠精英”表情的脸,瞬间扭曲了一下,像是被点了笑穴,又强行用意志力绷住,憋得脸色发红,嘴角抽搐,只能更加用力地挺起胸膛,目光“忠诚”地直视前方房梁,仿佛那里刻着胡家的百年家训。
胡汉山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堂内其他人。
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衫、身材瘦高、面容呆板毫无表情、站得如同标尺般笔直的青年(苏克杰!),正一丝不苟地盯着多宝格上某个瓷瓶摆放的角度,似乎对那微乎其微的偏移感到极度不适,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而他旁边,一个穿着鹅黄色袄裙、脸蛋圆润、眼睛亮晶晶像小鹿、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沙乐乐!),正双手捧着一个青花瓷盖碗,努力地小口啜饮,试图掩饰自己脸上那过于灿烂、几乎要溢出来的笑容,结果不小心被茶水呛到,发出压抑的、细小的咳嗽声,憋得小脸通红。
更远一点,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体型圆润、穿着略显宽大绸衫、头发有些乱糟糟的青年(庞小白!),正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显然笑得快背过气去了。而他旁边,一个穿着素雅藕荷色旗袍、气质温婉沉静、眉目如画的女子(袁周率!),正带着一种无奈的、却又分明含着纵容笑意的神情,轻轻拍着庞小白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笑岔气的猫。
胡汉山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脸——金若愚、唐海星、苏克杰、沙乐乐、庞小白、袁周率……每一个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同事!每一个都顶着截然不同的民国马甲!每一个都在此刻,用他们扭曲的表情、压抑的笑声、怪异的举止,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疯狂的事实:
他们都在!他们全都在!而且,他们全都记得!他们正在集体围观他这场由系统导演、莫菲领衔主演的、荒诞绝伦的“小妈惊魂记”!
一股混合着羞愤、绝望、荒谬和“你们这群混蛋居然在看老子笑话”的巨大悲愤,如同火山岩浆般在胡汉山胸腔里轰然爆发。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那身月白的长衫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你……你们……”胡汉山指着眼前这群憋笑憋得快要内伤的“熟人”,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冲击和极致的社死感彻底击垮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两晃,在胡管家惊慌失措的“大少爷!”惊呼声中,在欧阳莫菲那看好戏般更加玩味的眼神注视下,在周围此起彼伏终于压抑不住的低笑声里——
“咚!”
胡汉山,这位刚刚穿越时空、背负着“春风化雨”重任的胡家大少爷,非常干脆利落地,一头栽倒在胡家正堂冰凉光滑的青砖地面上,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