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亚洲舞蹈盛典预选赛提交录像只剩十天。排练室的灯光从清晨亮到深夜,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止痛喷雾和紧绷的弦即将断裂的气息。权顺荣和徐明浩像是两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停不下来。
徐明浩的右膝,那个旧伤的巢穴,开始发出不祥的警告。起初只是排练结束后隐隐的酸痛,像细小的针在关节缝里扎。他默默加大了护膝的支撑力度,在休息时延长了冰敷时间,将止痛药从一天一次悄悄加到两次。笔记本上,除了舞蹈动作分解,开始出现潦草的中文笔记——“膝盖弯曲度控制”、“落地缓冲加强”、“避免急速扭转”。
权顺荣并非毫无察觉。他注意到徐明浩在完成某些跳跃落地时,眉心会短暂地蹙紧,那瞬间的微表情快得像错觉,随即被平静掩盖。他注意到徐明浩休息时,会下意识地用手掌按压膝盖外侧,指节微微发白。但他选择相信徐明浩的“没事”,因为时间太紧,压力太大,他们都没有退路。
“再来一遍结尾部分!”权顺荣抹去下巴的汗珠,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明浩,你的那个腾空转体后,我接地面滑行的时机还是差一点,我们得卡得更准!”
音乐再次轰鸣。结尾的高潮部分融合了徐明浩改编自中国古典舞的“飞天”动作和权顺荣招牌的“虎式”地板动作,对配合精度要求极高。徐明浩深吸一口气,助跑、起跳,身体在空中划出舒展的弧线。就在他即将完成转体,准备将重心交给权顺荣承接的瞬间,右膝内侧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铁丝贯穿。肌肉瞬间失控,他在半空中失去平衡,落地时脚踝一崴,整个人重重地侧摔在地板上。
“明浩!”权顺荣的惊呼撕破了音乐。
徐明浩蜷缩在地,脸埋在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没发出声音,但那紧绷的脊背和急促压抑的呼吸,比任何惨叫都更令人心惊。
权顺荣冲过去,想扶他又不敢碰:“怎么样?伤到哪了?膝盖吗?”他看到了徐明浩瞬间惨白的脸色,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徐明浩缓了几秒,咬着牙试图撑起身体:“…没事,绊了一下。”声音是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颤音。
“这叫没事?!”权顺荣的担忧瞬间被一股莫名的怒火点燃,声音陡然拔高,“你当我瞎了吗?!你的膝盖!你一直在忍着痛排练对不对?为什么不说?!”
他一把抓住徐明浩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徐明浩抽了口气。权顺荣猛地掀开徐明浩宽松的裤腿——膝盖已经红肿起来,皮肤发烫,护膝的边缘勒出了深红的印痕,旁边还散落着用过的止痛贴包装。
空气凝固了。排练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徐明浩挣脱开他的手,撑着地板慢慢站起来,避开权顺荣愤怒又心痛的目光:“说了又能怎样?比赛日期不会变。我们没时间停下来。”
“没时间?所以你就打算把自己跳废吗?!”权顺荣指着他的膝盖,手指因为激动而发抖,“看看它!肿成什么样了!再跳下去,别说比赛,你以后还能不能跳舞都是问题!徐明浩,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压抑许久的焦虑、对时间不够的恐慌、对徐明浩隐瞒伤情的失望,以及对可能失去这个珍贵搭档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权顺荣像一头被困的猛兽,焦躁地在原地踱步。
徐明浩靠在镜子上,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权顺荣的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不是不珍惜,是太珍惜了。珍惜这次突破的机会,珍惜两人共同创造的作品,更珍惜权顺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投入。他害怕一旦停下,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就会像沙堡一样被潮水冲垮。
“我能控制…”他低声说,声音干涩。
“控制个屁!”权顺荣猛地转身,眼眶发红,“你连站直都费劲了!这叫控制?这叫逞强!我们是一个团队,明浩!团队的意义就是分担,不是让你一个人扛着所有痛苦!”
徐明浩抬起头,权顺荣眼中的泪光让他心头一震。那不是愤怒,是深切的恐惧和受伤。他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坚持”和“不拖累”,在权顺荣看来,是一种不信任和疏离。
“对不起…”徐明浩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不想让我们的努力白费。”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成为那个掉链子的人,害怕看到权顺荣眼中燃起的火焰因他而熄灭。
权顺荣所有的怒火瞬间被浇熄,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更深的痛楚。他走到徐明浩面前,声音沙哑:“让我失望?徐明浩,你现在这样硬撑,才是在毁掉一切,毁掉我们的作品,毁掉…我们。”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他扶着徐明浩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膝盖,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红肿和热度触目惊心。
“必须去医院。”权顺荣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不行,时间…”
“我说了,去医院!”权顺荣猛地抬头,眼神锐利,“现在,立刻!比赛的事,等医生说了算!如果你还想跳下去的话。”
医院冷白的灯光下,诊断结果并不意外:右膝旧伤复发,韧带二级扭伤,伴有严重炎症和积液。医生严厉警告:必须立即停止高强度训练,至少需要两周静养配合理疗,否则有永久性损伤风险。
两周。距离预选录像提交只有十天。判决如同冰水浇头。
回程的出租车里,两人一路沉默。权顺荣看着窗外飞逝的霓虹,感觉心在不断下沉。徐明浩则盯着自己裹着弹性绷带的膝盖,眼神空洞。
回到工作室,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权顺荣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着摊开在地上的编排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徐明浩坐在角落,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我去买点冰敷袋。”权顺荣拿起钱包,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工作室。他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重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权顺荣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一片混乱。愤怒退去后,是无边的自责。他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徐明浩的强撑,为什么要把节奏逼得那么紧。他害怕失去这次比赛机会,但更害怕失去徐明浩这个伙伴。徐明浩那句“不想让你失望”反复在他耳边回响,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原来,他们都在害怕辜负对方。
与此同时,工作室里,徐明浩艰难地挪到音响旁。他不能跳,但他还能听。他按下播放键,他们作品的音乐流淌出来。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裹着绷带的膝盖上打着节拍。音乐是他最熟悉的语言,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他们这两个月的心血、碰撞、融合与突破。放弃?他做不到。
权顺荣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徐明浩独自坐在黑暗的练习室里,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他的侧脸。音乐在安静的空间里回荡,徐明浩闭着眼,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晃动,受伤的腿也下意识地轻轻点着地。
没有炫目的技巧,没有复杂的编排,只有最纯粹的对节奏的感应和身体本能的律动。那一刻,权顺荣仿佛看到了最初爱上舞蹈的自己——不为比赛,不为掌声,只为音乐响起时,身体里涌动的无法抑制的快乐。
他轻轻走过去,没有说话,在徐明浩身边坐下。音乐还在继续,是那段舒缓的、充满东方韵味的过渡段落。
徐明浩睁开眼,看向他,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沉静的光。
“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权顺荣苦笑了一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太急了,忘了我们跳舞的初衷是什么。”
“初衷…”徐明浩低声重复。
“不是为了赢比赛,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权顺荣看着镜子中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是因为喜欢,因为音乐响起的时候,这里会跳。”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徐明浩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容:“嗯。”
“医生说不能跳,但没说不准想,不准改。”权顺荣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不再是焦虑的火焰,而是冷静的星火,“我们改编排。不是降低难度,是改变表达方式。让你的部分集中在你能完美展现的上肢动作、气息控制和情感表达上。需要移动和跳跃的,交给我。”
徐明浩怔住了。这不仅仅是妥协,是一种更高难度的创作挑战——如何在限制中寻找更大的自由。
“就像…那次即兴?”徐明浩想起他们曾经在压力下意外跳出的和谐片段。
“对!”权顺荣兴奋起来,“那次我们没有计划,只是跟着感觉走,反而跳出了最动人的东西。限制,有时候是新的灵感来源。”他拿起徐明浩的笔记本,“来,我们现在就重新规划。你当军师,我当执行者。你的膝盖是指挥官,它说停,我们就停。”
接下来的几天,排练室变成了一个奇特的“康复创作营”。徐明浩大部分时间坐在椅子上或靠着镜子,用精准的语言描述他想要的画面和感觉,用双手在空中勾勒动作的轨迹,甚至用仅能活动的左腿示范节奏和发力点。权顺荣则像一块高效的海绵,迅速吸收、理解、尝试,再反馈调整。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徐明浩的膝盖,严格监控着练习时间和强度,冰袋、药膏和温水杯成了排练的标配。
他们被迫慢下来,反而发现了之前被速度掩盖的细节之美。一个眼神的传递,一个指尖的延伸,一次呼吸的同步,都被赋予了更深的意味。徐明浩无法完成的华丽跳跃,被转化成了更具叙事性的地面流动和双人力量的交互。痛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雕琢着他们的作品,赋予其更沉静也更震撼的力量。
深夜,当徐明浩因理疗的酸痛而难以入眠时,手机屏幕亮起,是权顺荣发来的新编排片段视频。点开,画面里是权顺荣独自在练习室,将他白天描述的上肢动作完美地呈现出来,甚至加入了他自己的理解,让整个段落更加饱满。
视频最后,权顺荣对着镜头,额头还带着汗,笑容却明亮如初:“看,指挥官!你的指令完成得怎么样?早点休息,别偷偷练习,我装了监控的!(假的)”
徐明浩看着屏幕,疼痛的膝盖仿佛也减轻了几分。黑暗中,他轻轻按动回复键:
「很好。指挥官批准。」
「还有,谢谢。」
发送出去后,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城市的点点灯火。比赛的压力依然存在,伤病的阴影也未完全散去,但某种更坚实的东西,已经在疼痛的裂缝中悄然生长。他们不再是两个被迫绑在一起的舞者,而是真正背靠背的战友,在逆风中,共同守护着属于他们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