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第三年,人们已不大提起太阳。
这城里的居民,有的聋了,有的瞎了,有的既聋且瞎,却都装作耳聪目明的样子。
季沉舟在这群人中,算是个异类——他明知自己左耳渐聋,却偏要日日拉琴,琴声穿过残缺的耳道,在他脑内结成蛛网似的回响。
歌剧院废弃已久,座椅上积着三指厚的灰。
我见过季沉舟在那里演奏,琴弓擦过G弦,灰尘便簌簌地抖落。
他总说听见了海潮声,其实不过是左耳耳鸣作祟。
这年头,谁还见过真正的海呢?海水早把陆地啃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些残渣似的岛屿。
阮棠来时,总带着温室偷来的玫瑰。
那些花病恹恹的,花瓣边缘泛着铁锈色,倒与她手腕上的疤痕相得益彰。
这姑娘听不见自己的舞步声,却偏要跳,脚尖点地时,整座歌剧院的灰尘都在震颤。
他们二人,一个聋子琴师,一个哑巴舞者,在聋哑学校里教孩子们感受振动——把音箱贴在地板上,让孩子们赤脚站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感受着末日的节拍。
季沉舟的怀表永远停在4:44。
有人说这是死神的时刻,他却说这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分。
我见过他盯着怀表发呆的模样,眼珠凝固得像两粒玻璃弹子。
那时墙缝正渗着海水,咸腥气在空气中结成蛛网,他却说听见了鲸歌。
他们的旅途开始于一个荒诞的念头——寻找传说中的净海岸。
路上阮棠的幻觉越发重了,总说看见自己从无线电塔坠落。
那塔顶上循环播放的求救信号,用的是季沉舟的小提琴频率。
最可笑的是,信号内容竟是他们二人的对话记录,连语气停顿都分毫不差。
真相大白时,倒显得格外平淡。
原来所谓末日,不过是飞船主机的过载保护程序;
所谓爱情,不过是两段互相纠错的意识流。
当系统给出选择时,季沉舟竟露出了这三年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他终于在绝对的荒诞中找到了实在。
他修改程序时,手指抖得厉害。
这双能奏出《恰空》的手,此刻正在篡改上帝的代码。
我以为他会犹豫,会忏悔,可他只是轻轻哼着走调的船歌,把阮棠的意识推向那个所谓的"现实"。
最后的反转像出劣质悲剧。
原来飞船里只有一具干瘪的女尸,氧气面罩松脱在离座椅半米处。
季沉舟在虚拟中醒来时,舱壁上用血写着4:44——和那只坏掉的怀表分秒不差。
如今我走过歌剧院,仍能听见里面传来琴声。
推门进去,却只看见季沉舟对着满座灰尘演奏。
他的琴弓已经磨秃了,马尾毛一根根崩断,在阳光下像垂死的蛛丝。
墙缝里的海水漫到脚边,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给不存在的阮棠拉一首永远练不会的安魂曲。
这世上的爱情,大抵如此——明知是虚妄,偏要当作真实来活。
就像那些灰霾中的市民,明知永无天日,却仍按时拉开窗帘。